第二十三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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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宫同聚,开宴必奏雅乐,鼓声隆隆,一个乐调拖到人要断气那么长,美其名曰“高亢雄浑”,南婉青最不耐听。[1] 瓷碗那一串晶莹热烈的葡萄是拿来看的,还有牙盘上的菜肴,大多为颜色缤纷的面点,或是连骨的熟rou,淋了nongnong的芡汁,庖厨使尽浑身解数摆成让人食指大动的花样,偏又不许人吃。 时值中秋,少不得各式月饼,五仁的,咸rou的,鲜花的,酥皮淡淡一圈黄晕,以模具印了一枚鲜红大印,上书吉祥喜庆的俗语,莫名凶神恶煞,仿佛咬一口便是罪过,合该好好供着。 玉磬三响,乐曲已至尾声。南婉青扫了好几眼食案,兴致缺缺。若是看盘也没有好东西,只怕正菜更没有了。 “奴婢说一样有趣的,娘娘可要听听?”南婉青容色郁郁,渔歌看在眼里,俯身一问。 指尖点上茶杯圈足凝滞的水痕,南婉青随心涂抹,字不成字,画不成画,黄花梨桌案水光狼藉,可见心中烦闷。 “说。” 渔歌将手拢在嘴边,轻声道:“自娘娘入席,台下那些位明里暗里的,都拧着脖子往这儿瞧。可巧案上摆了一瓶丁香,挡了娘娘大半,任她们将脖子扭出花来,也看不着。” 南婉青忽地来了精神:“怎么能看不着?”她费了多少心思才有的好样貌,喜欢也好嫉恨也罢,都是后话,总要先让人自惭形秽一番,才算爽快。 “撤了这瓶子花。” 渔歌怎料南婉青如此反应,也不敢多问,唤人将那梅花冰裂纹的瓷瓶收了下去。 轻烟袅袅,托起一只五尖瓣白瓷盘,盘中糕点核桃大小,不知是什么稀见的食料,面皮剔透如冰,雾团团裹着鹅黄嫩紫,小巧玲珑。[2] 方才丁香瓶遮挡,南婉青未能通览案上吃食,偶见遗珠,当即坐直了身子:“这是?” 浑然忘了观赏台下嫔妃各异的神情。 “岭南一带的冰皮月饼,近来风靡上京,很受达官贵人家喜爱。”渔歌早前看了食菜单子,应对从容。[3] 牙白瓷盘,许看不许吃。 前车之鉴,重蹈覆辙,怨气雪球一般滚下来。 铮然几声连响,银瓶乍破,响遏行云。四弦琵琶五指拨,手下功夫扎实,挥洒自如,似见潮生皎月,千万顷清辉滟滟。 《春江花月夜》。 指尖套着拨弦的银甲,愈显手指纤长,绿衣女子怀抱琵琶,半遮粉面,广袖薄纱飘摇举,正弹到月照花林,空里流霜,半截玉臂冷月光。 “难得,乐局何时有了这等人物?”南婉青赞道。 渔歌道:“娘娘若喜欢,明日召来昭阳殿就是了。” 玉指翩飞,弦歌若流水东去,鱼龙曼衍。 “只是这曲子得有洞箫衬着才好。”南婉青道,“琵琶激越,总是叮叮当当玉盘走珠,到底刺耳,也缺一分白云悠悠之意。” 渔歌笑道:“奴婢只会听个响,旁的是再不能了,娘娘这番话还是与知心人说去。” 语罢挤了挤眼睛。 南婉青顺着渔歌眼色看去,宇文序端坐上首中央,台下琵琶曲慷慨清越,引得众人瞩目,倾耳细听,唯有他侧了眼睛,目光落于另一处地方。 ——南婉青身上。 宇文序悄悄看了半晌,不想南婉青抬眸看来,却像做贼的被当场拿住,连忙撇开,慌了心神也慌了手脚。 南婉青心下纳罕,想不通宇文序意欲何为。 结音泠泠,春江扁舟远去,乘月而归。绿衣女子放下琵琶,娉婷一拜:“妾身采女董氏,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这……”南婉青始料未及,渔歌也瞪大了眼睛。 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嫔妃? 当众献乐,行同倡优。倡优,下九流,入贱籍,世代相传,不得科举,不得为官,不得购置家业,不得与平民通婚。 良家女子,谁人情愿类比倡优? “免礼免礼,”成太后满面春风,摆一摆手,招呼人起身,“琵琶弹得这样好,也不知是个什么俊俏模样。抬起头来,哀家仔细瞧瞧。” 新月眉,瑞凤眼,唇弯浅浅笑,脸颊一对小梨涡。南婉青细细端详董采女神色,寻不出丝毫窘迫,她亲手锁上繁复精致的锦盒,以一份礼物的姿态献上高台,任人打量,安之若素。 “陛下觉着如何?”成太后问道。 宇文序蹙紧眉头,手中一盏君山银针,青瓷盖摩挲茶碗边沿,一下又一下,久久不言语。听曲间隙渐次上了正菜,人来人往,圈足桌案相叩,也不算冷清。 “董采女手指头生得巧,眉眼也标致。”皇后柔声道,“上回本宫得了一双描银的玉琵琶耳坠子,而今恰是‘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没得放在清宁宫霉旧了,倒是罪过。”说着便命雅颂取来。 “赏罢。”宇文序眼也不抬,随口吩咐,已是给足了成太后脸面。成太后又沉了一张脸,倒是董采女跪地谢恩,荣辱不惊,少见的好气度。 此间风起云涌,南婉青充耳不闻,只盘算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偷吃一口冰皮月饼。 竹青水袖一丈长,金铃胡帽,嫋嫋杨柳腰。 “妾身采女杨氏,略通《柘枝舞》。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献丑了。”[4] 宇文序与成太后皆默然,唯有皇后含笑点头,抚以宽慰。 画鼓声繁,不配笙箫管乐,《柘枝舞》节奏明快,旋转快速,颇似《胡旋舞》。不同在于《柘枝》除却旋转舞步,还有极深的下腰动作,水袖流云,时而低垂如悬泉飞瀑,时而翘起似白浪激石。 嗒嗒嗒嗒—— 乐工击鼓正到密处,起起落落辨不出头尾,呼吸也无处下脚。杨采女水袖翩跹,挥出道道残影,众人屏息敛气看得入迷,南婉青紧盯台下舞蹈,一般无二的聚精会神。 玉指才修了指甲,圆润可爱,缓缓探去白瓷盘。 冰皮月饼的晶莹外皮由糯米粉制成,极易融化粘连,软作一团。宫人为驱散热气,高足盘下放了一圈寒冰,是以烟雾流泻,宛在云端。 小小饼饵落入手中,掌心冰凉,好似初冬一捧雪,又似春江捞起的一把月光。 “宸妃娘娘——” 鼓点急促,细密如经纬交错的梭织布,一声呵斥腾空而起,闪着锋利的寒光,瞬息间鼓乐“呲啦”剪断,杨采女脚下一扭,栽倒在地,摔得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无人惊呼,无人取笑。潮水寻到堤岸的破口,众人目光汹涌,肆无忌惮围困上首遥遥一抹蓝。 南婉青合拢五指,泰然自若。 出言人杏红衣衫,形制相同的七尾凤冠,只是少了凤凰口中垂下的一粒鸽血红。 ——那是宇文序命尚服局专为宸妃凤冠添置的宝石,阖宫中独一无二的荣宠。 下颌窄,下巴尖,小脸大五官,尤其一双尾部线条陡峭的圆眼,竟比随随更像狐狸的模样。 “看盘之礼,乃是彰显四海丰登,兼示天家威严。”女子双唇胭脂红,雪肤花貌,傲气凌人,“宸妃娘娘岂会不知?”点到为止,看破不说破。 淑妃,白浣薇,白继禺千挑万选的好侄女。 “那又如何?”南婉青偏作不知。 杨采女忍痛站直了身,请罪也不是,告退也不是,只呆呆杵着。 淑妃神情一滞,愈发笑开:“敢问……宸妃娘娘手中是何物?” “冰皮月饼。”指尖拈起一枚糕点,黄澄澄的馅料裹于透亮面皮,宫宴仪节之食,不可擅动,南婉青大大方方,不躲不藏。 厅中四处响起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