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门书屋 - 经典小说 - 小满(骨科)在线阅读 - 小茉莉

小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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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夜里,茶几上的宵夜放到冷透也没人去动。时钟指向凌晨两点,陈锐星想该把KK送去楼下酒店。两人进了电梯,各想各的,一时间都忘记去按电梯。他伸手去按,等到电梯门一开,一整片惨白的寒冷映入眼帘。cao,他暗骂一句,竟然按成负一楼。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KK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明天得带她去诊所处理一下,伤口感染就麻烦了。”

    他没吭声。他在家里发现昏迷的她时,伤口已被包好。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酒醉中扒拉出医药箱,用绷带一圈圈缠好手腕,更不敢想那伤口有多深,以至于鲜血甚至渗出纱布。

    “最近她有好好吃药吗?”KK又问。

    他试图从记忆里查找片段,但发现都很模糊。他太忙了,忙到脚不沾地。

    KK在前方站住,双手插兜盯住他,目光冷如坚冰:“我那天怎么说的,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他抬眼,“你说我对她不好的话,我就死定了。”

    有辆车正开进停车场,大灯刺眼无比。她往旁边的黑暗站进一步:“所以你他妈都干了什么?”

    他答不上来,因为他什么都没干。回来她总是在饭桌前坐着,等他一起吃饭。吃完他就去洗碗洗澡,睡前与她闲聊或是看电影。日常轮转,他以为她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善。

    现在看来,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无作为,才会让她彻底失衡。他痛斥自己的后知后觉,希望KK能给上他一拳。但她只是转过身,往出站口走去。

    路灯光秃秃的几根,插在小区沿途的绿化带。她站在背风处抽烟,顺手递给他一根。他盯着手指间的烟头,一明一灭,一种橙红色的呼吸。

    忽然间她开口说:“也许她不能跟你在一起。”

    “为什么?”他问,“她亲口说的?”

    没有得到回答,他自嘲地笑:“也是,我跟她本来就不能在一起。”同血同胎的两个人相爱,放在任何年代都上不了台面。

    “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她忽然冷冷地说,“你们有血缘关系这件事吗?这他妈算得了什么?”

    “那——”他抬眼望着她。

    她把烟灰掸掉一截,很久才继续说下去:“我说的是你和她,作为完全独立的两个个体,到底能不能够在一起。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陈锐星。这不是普通的心情不好,这是很难治愈的一种病。如果你没有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我的建议是你趁早滚蛋。”

    他仿佛受到当头一棒,彻底失语。

    “估计你不知道吧,”她又靠回墙上,“奶奶和姑姑的事情。”

    说出那两个称呼时她停顿了一下,想必那对她十分艰难。他点头,老爹那边的亲人大多早早去世,他根本不记得奶奶长什么样子。沉默片刻后,她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原来那病症在家族的谱系中早有踪迹可寻。故事里的两个女人接连疯掉,旧年代里人们都迷信,以为是鬼神围困了女人们的灵魂。没人能想到那只是一种病,要上医院看医生,还要用关怀和爱送服许多药丸。于是她们只能在阁楼里反复踱步,直至再也受不了那种折磨,从窗口一跃而下。

    往事终了,风声却始终在他们四周的楼群回荡。好似祖辈的鬼魂遥遥而来,吹起长且黑暗的唿哨。

    房间里的尖锐物品一概收掉,玻璃制品也收掉,藏进她看不见的地方。这其实是无用功,他知道。如果一个人一心求死,那再如何平常的物品都是机会。监狱里有囚犯用一个月磨尖一支牙刷,然后捅穿自己的喉咙。所以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与此同时,他开始学习做菜。从最简单的开始学起,譬如番茄炒蛋,番茄排骨汤,因为她喜欢番茄。KK已经搬到隔壁小区暂住,说是朋友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所以房子空了出来。

    KK作为首席采购员和试菜员,第一次吃到他做的菜时,五官竟然彻底扭曲。他还不知道她的表情能这么生动。

    “我靠,你不愧是陈川霖的亲儿子。”她辣评道。

    这话侮辱性极强,老爹做菜很难吃,难吃到他宁愿用白米饭泡茶吃。于是他再接再厉,做到第三回终于有点进步,盐和姜片都放对位置。

    “还是差点意思,”KK放下勺子,“陈满到底是怎么把饭做那么好吃的?”

    “我也好想知道。”他把碗收回去,内心更加黯淡。

    这些对话发生的时刻,她常常正在房内睡着,潜入无比深的梦境。那一天过后她变得很嗜睡,动辄睡上十几个小时,用长长的空白填充了他们的慌乱。他不敢离开一步,可她总要做一些微弱的抗议,比如把盐巴当哑铃举上举下,证明自己还有点力气。

    “就是头晕,”她说,“睡久了吧,可是不睡又没力气。”

    “能睡就好哇,说明你的身体正在修复大脑的损伤呢。”他忙不迭地安慰她道。

    “好有道理。”她很疲倦地笑,声音蜷在身体里,含糊的小小一团,好像冲不破某层薄膜。

    有时他在隔壁房间和组员对接,会听到她从梦中惊叫着醒来。他冲过去抱住她,她惊魂未定,额头汗珠密布。她说自己总是梦到他的离开。他只能握住她的手或亲吻她的额角,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她确信,他在这里,在她rou眼可见的范围之外。

    “可是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对吧?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就像以前一样。”她枕在他的肩上,眼中有一种孩童的天真与虔诚。在这段时间,他感到她的外壳终于彻底消融。他触摸到最里面也最真实的那个她。正是因为纯粹至极,所以总是易伤。但这是世界的问题,不是她的。

    “对,但是现在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他又握紧了她的手。

    “真的吗?”她问。

    “真的,”他不厌其烦地答道,“我一直都在这里,你不用转身也可以看到。”

    “为什么要说不用转身?”她又问。

    “因为以前我太胆小了,”他搂紧了她,“现在不一样,我要给你很多很多的爱,全方位无死角地包裹你。”

    “万一我不值得呢?”她的语气终于有些波动,“万一我不够好,会让你受伤呢?”

    “说什么傻话,”他说,“我皮糙rou厚的,能受什么伤呢?而且只要是你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让我觉得足够幸福了。”

    于是她微微叹息一声,将脸埋进他的衣服里。

    等到他的菜终于拿得出手,能够端给她吃,时间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她从低迷中渐渐复苏,从一开始与他对话还有些恍惚,到后来也可以接上话。他们终于能在正常的饭点,坐在饭桌上吃他做的饭。初夏悄悄露头,天空亮堂着,但已经有一轮下弦月挂在高楼之间。

    “我想出去走走,”她忽然说,“等吃完饭吧。”

    “好。”他把rou夹进她的碗。

    饭后她将衣服挑了又挑,终于选定一条水蓝色的高腰牛仔裤,上搭咖色的美式短款上衣。她和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出门,在电梯里被挤到角落,像一对寻常情侣咬着耳朵说话。

    小区的露天广场有许多孩子在奔跑,空气中是一股清爽的夏日气息。她看什么都新奇,像是第一天来到这人间。忽然她对他提起,在大学,有一次她喜欢的导演来同城开音乐会。她用积蓄好不容易买到一张票,却在音乐会前夕病情加重。

    “就是那么突然的,连门都出不了了,”她出神地说,“于是只能将那张票转卖。后来买我票的那个女孩给我发来一些照片,说那个位置非常不错,在高台,把导演弹钢琴的画面看得一清二楚。”

    “还挺遗憾的。”他附和道。

    “是啊,”她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每次再错过什么,都会想起这件事。”

    “等你哪天有心情了,我们就去看。”他说。

    “我不是想说音乐会,”她笑笑,“我想说的是……遗憾本身。你真的觉得遗憾可以被弥补吗?”

    “当然不能,”他轻轻拉住她的手,“可是……好在我们还可以创造,对吧?就从现在开始,创造新的回忆。”

    “哇哦。”她感叹了一句,没再说什么。

    两人拉着手沿着昏暗的小道走去,茉莉花香漂浮在幽暗之处,仿佛纯真年代的泛黄回忆。在很多年前,童年的他们也是这样拉着彼此的手,走在某条曲折的路上。黑暗蛰伏在某处,正朝他们张开那垂涎巨口。可是他们就那样走着,一无所知地走着,被汗液浸透也不愿松开那只手。

    “你知道吗,”她在那幽暗中忽然开口,“其实刚才那句话还蛮感人的。”

    他望着她,她的眼神又是那样亮晶晶的,宛如茉莉瓣尖的水珠。她接着说下去:“我会一直记得的。”

    “要不要写下来?”他作势要在口袋里掏笔记本。

    “不用,”她淡淡笑着,把他的手拉出来,“我会一直记着,到死都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