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黄金黎明》

    ——中庸。

    只是听过第一幅画的评论，雅妮斯就立刻明白了艾华斯的审美倾向。

    中庸并非是贬义词。这是她自己所奉行的美之道。

    美之道途会从物质层面影响自己，让自己的形象气质逐渐靠拢自己理想中的“至美”。而雅妮斯在人类中不太高，在精灵中也不太矮；身材也模糊了男性与女性的特征，面容气质称不上成熟也算不得稚嫩。

    因为“中庸的审美”，才是最具受众的审美。

    这就是雅妮斯对“美之道途”的个人理解。也是她行走于均衡道途的原因。

    与鸢尾花那些言辞辛辣、眼光刁钻的职业评论家不同——他们总能找到一些连雅妮斯自己都想不到的点、一些她自己都没在意的细节，沉浸在虚空中自顾自的说着些什么。

    创作者将灵感转化为作品，其中必然是会有损耗的。

    观画人终究无法真正进入画中世界，无法真正设身处地的感受着画师创作时的想法与感动。

    他们只能以自己的认知与理解来进行鉴赏。

    真正的“美”是有共性的，能让不用种族、性别、出身、年龄、文化的人都为止感动。但如果涉及到“感受到美的原因”，那么每个人给出的答案都会有所不同。

    因为与其说他们是从艺术品中感受到了美，倒不如说是从艺术品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幻想，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梦。

    所以，观画人给出的答案，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倾向性。

    雅妮斯很喜欢问其他人对自己的画如何评价。因为她自己就是创作者，当然知道作为“基准”的标准答案是什么。

    通过问询，她就可以得知对方是否有真才实学、有多少水平与天赋。也可以从对方绞尽脑汁所吐出的评价中反向分析本人的性格、经历甚至道途倾向。

    她就仿佛从这些评论中，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浓缩的人生导出的结果。这也算是一种心理学测试，而她对这乐此不疲。

    ——但艾华斯所给出的答案，却让她有些讶异。

    他的评价中，并没有沾染太多属于他个人的色彩。

    足够的客观而公正，但同时又不缺乏感性。对她技艺尚不成熟时造成的缺憾直言不讳，也会恰当的赞美那些她精心铺设、却不被人所重视的得意之处。

    就像是另一个自己……来自未来的、更成熟的自己所给出的总结性答案。

    毫无疑问，艾华斯正是自己的“知音”。

    “……你有没有兴趣，走上美之道途？”

    雅妮斯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觉得你或许能成为美之道途上走的最远的人类。”

    “咦？”

    一旁的伊莎贝尔惊了一下，讶异的看向自己的老师。

    她还从未见过老师对人给出如此高的评价！

    老师对自己的评价，甚至可以算是低！

    雅妮斯当时的原话是：“以你的天赋，美之道途的任何一杈都不可能抵达极限，哪怕是‘咏者’也一样。你选择‘全才’是明智的选择。若是你追求歌唱技艺的巅峰，只会在抵达之前发疯。”

    但不知为何，看到老师如此认可艾华斯，她心中却生不起半分嫉妒。

    只有一种高兴，与一种微妙的自豪感。

    就像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朋友，带回家的时候被家长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一样。

    ——而且这孩子是我抱大的！

    伊莎贝尔在心中小声念道。

    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怕被骂——她当然知道艾华斯是被莫里亚蒂教授养大的，也知道自己只是在梦中扮演了一次艾华斯的母亲。但她还是无法完全的“出戏”，也仍是忘不掉那次梦中的回忆。

    所以，这也仅仅只是她说给自己的话。

    与其说是自欺欺人，倒不如说是为了不要遗忘。

    而另外一边，雅妮斯的心情也很微妙。

    她收伊莎贝尔为弟子，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从伊莎贝尔身上感受到了“美”、觉得她足够可爱；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她与索菲亚女王是挚友。

    她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六十年前、索菲亚女王刚刚继位的时候。

    她那时还是一位十几岁的活泼少女，比如今的伊莎贝尔还要年轻。

    但和伊莎贝尔的性格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索菲亚年轻的时候充满了活力，极为外向且亲和。她会经常在打扮化妆后偷偷溜出王宫，去剧院看戏；或是穿着女学生的衣服进入学校，以学妹的身份询问其他学生对各种政令的评价。

    那是雅妮斯第一次来阿瓦隆开画展。在自己的画展上，她见到了年轻的索菲亚女王。并为这位可爱少女的美丽与活力所惊叹，要现场为她画一幅画。

    她们一边画画，一遍聊天。结果就在雅妮斯画到一半的时候，女王的亲卫就冲了过来。

    那时雅妮斯才意识到，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的女孩竟是这个国家新继位的女王。

    索菲亚极为开朗，不受传统的束缚。

    很多规矩她都不屑一顾，并且进行了大量改革、坚定的废除了许多如今看来早已过时的传统——比如说那些比死刑更为严苛的酷刑、比如说女性不能成为骑士的惯例、比如说骑士家族只能被监禁而不能被处死的旧法……也比如说为王国繁荣发展，而开放的部分“禁术”的教授与学习。

    阿瓦隆的炼金术、艺术、保存术、医术，以及智慧道途的翻译与侦探等职业的发展，都是从索菲亚女王才开始的。

    雅妮斯与这位开明而年轻的女王相处了二十年，才离开她并继续自己周游世界的旅行。

    如今她回到阿瓦隆并收伊莎贝尔为学生，只是因为她从伊莎贝尔身上看到了昔日挚友的影子。但其实她并不认为伊莎贝尔能继承自己的衣钵。

    艺术需要大量的时间来积累。人类与精灵所差的五倍寿命，在艺术领域上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但是，艾华斯是不同的。

    雅妮斯敏锐的从他身上感知到了与自己相近的美。

    他英俊而沉稳，这无疑是属于男性的美，但与此同时他也有一种女性的敏感与细腻；他的气质成熟、行事作风稳重，但他却又有一种年轻人的活力；他作为一名牧师而行走于奉献之道，但雅妮斯又敏锐的捕捉到他对这个世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无形傲慢。

    这种矛盾与均衡的感觉，让雅妮斯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与自己相似而不同——

    艾华斯听到这话，却不禁哑然。

    这巧了吗不是。

    您猜怎么着，夏洛克昨天才刚说过，我比较适合智慧道途。结果大师您今天就说我适合美之道途……要不你俩打一架？

    还是算了吧，我怕夏洛克被打死。

    在艾华斯婉拒过后，雅妮斯再度推荐了一轮美之道途。而在艾华斯第二次拒绝后，她便没有强求。

    毕竟行走于道途之上，不光是需要对应的才能、还需要一些执念。

    自己不想的话，是没法强求的。

    强制走上一条自己不认可也不喜欢的道途，总有一天会偏离道途的。那一切都会白费。

    雅妮斯只是感到很惋惜。

    艾华斯明明有着美之道途的才能，却没有追求美的欲望。他若是能进入美之道途，肯定比奉献道途的前途要光明的多。大概率能与她一样抵达第五能级，接近凡人极限。

    而考虑到人类短暂的寿命，他的才能或许比自己还要更好。

    想到这里，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画，”雅妮斯轻巧的说道，“那么，我就把《黄金黎明》送给你好了。”

    听到这里，艾华斯骤然睁大了眼，感到头皮发麻。

    连伊莎贝尔公主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句话都不敢说。

    艾华斯知道雅妮斯多么喜欢这幅画——在那三幅画中，《拜谒阿克波里斯神殿》是雅妮斯的第一幅魔画，是她对决心行走于超凡之路的自己的激励、也藏匿了“自比使徒希波克拉底”的少年野心；而《水晶海》是她所见到的世界尽头的景象，是她送给无法离开玻璃岛、永远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幕有多么美丽的挚友索菲亚的礼物……是她环游世界之旅的总结，也是她友情的结晶。

    而《黄金黎明》则是她纯粹技艺的巅峰。

    那是她在荷鲁斯帝国中见到人们祭拜太阳时，透过观赏那日出奇景时的震撼所绘出的画。在不涉及到“道途之力”的情况下，所能画出的最好的画。

    从这幅画再往后，她的画中就带有神秘力量、能够改变现实了。这是最后一幅能流动，也能被所有凡人观赏的画，也是雅妮斯所有画作中评价最高的一幅画。

    毫无疑问的传世级作品。其价值不可估量。

    ——哪有第一次和人见面，就把这种东西送出来的？！

    “当然，也不能算是完全无偿的……”

    雅妮斯下一句话出口时，艾华斯才终于松了口气。

    还行，有要求就好。怕就怕没要求——人情债最难还，尤其是这种不好说到底值多少的麻烦人情。

    但听到雅妮斯的要求时，艾华斯的表情变得更微妙了。

    “你是个天才，艾华斯。我相信你一定能在奉献道途上发展的很好……纵使你现在才刚刚踏入超凡，晋升速度也一定很快。

    “如你所见，我的学生伊莎贝尔是个有些柔弱的女孩。我对她的进阶仪式不是很放心。

    “你在进行第二次进阶仪式、或是第三次进阶仪式时，如果已经追上了伊莎贝尔……能否稍微等一下她，与她一同进阶？当然，满月仪式就可以……”

    这个要求，几乎等于是没有要求。

    在满月仪式里带一下朋友、在新月仪式里阻截一下仇敌，这基本上算是超凡世界的惯例。

    这只能说是顺手而为。

    拥有相同进度、其他道途的朋友，在超凡之路上会具有相当不错的优势……雅妮斯虽然说是只要帮一次伊莎贝尔，但只要她进阶速度不比艾华斯慢太多，这基本上就是家长出手亲自约了一个固定队。

    毕竟一同匹配进本，获胜的概率本就大于单排，有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优势是非常大的。因此艾华斯也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

    只是放在艾华斯身上，就稍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我是不是得找个机会，先找公主殿下摊个牌？”他在心底想着。

    要是到时候进了本，再发现我是她的“狐狸先生”……会不会对小姑娘的心理影响不太好？

    艾华斯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