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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夜祭(半公开,鞭刑,湿身,放血)

    旷野的篝火哔剥作响,饮宴之声宛在耳边,却又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听不真切。

    在这样单调的环境下,对于时间的感知很快变得模糊,黎穆不知道自己被这样绑了多久,手腕间的疼痛愈演愈烈,渐渐成为难以忍受的重荷。

    意识恍惚之间,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带进一阵微凉的夜风。黎穆背对着门口,一时无法判断来人是谁。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笑声。

    黎穆稍稍舒了口气。很难想象,他竟然会对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少女付诸信任,还是在这样一个明显带有某种祭祀和狂热意味的仪式上。但是,偏偏就是如此,他只凭着一个声音,就会感到些许安心和宽慰。

    “黎公子,”靖安走到他身后,她刚刚在席间饮了些酒,声音犹有一丝沙哑,“吾今日……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她拿出一本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古籍来,正是从黎穆书房中找到的。

    《袤地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一本详细记述了邓人发源之地的方志,靖安甚至怀疑邓国皇宫的藏书阁里都未必收录了这本书,也不知黎穆是从哪里搜集来的。

    她翻开其中一页,缓缓念出声来:“《袤地考·祭其五》,黎君见多识广,可知道这篇写了什么?”

    她虽然这样问,却也只是抱着戏谑和恐吓的态度。事实上,在今天之前,靖安甚至都不知道邓人还有这样的祭典。自从邓人从袤地北下,建城立国,许多旧俗均已弃置。这些特殊的祭典也只有在军中大胜之后才会用来庆祝和祭告,这些年也渐渐少了。

    但是这样的语气却让黎穆几乎在瞬间回忆起了原本早已模糊的记忆,他甚至能够背得出来第一段:“其五血祭:袤地邓氏,以丹鸟为徽,饰以火纹;每交战,既克则祭,杀俘及三牲,以其血绘之以告,复……”

    靖安稍感惊异,黎穆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给她带来惊喜。不过……她坏心地凑过去自己端详了一下后者毫无血色的面容及双唇,又觉得这样的“好记性”未必是什么好事,忍不住愉悦地笑出声来。

    黎穆这回有些无法掩饰自己的慌乱了,虽然书中的描写十分简略,但这不能掩盖这一行为背后的残忍和血腥。不过靖安的笑声让他稍稍找回了些理智,如果邓人真的想这样做,他不可能现在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长公主也不会多此一举进来向他解释。

    “好了,别怕。”果不其然,靖安走了几步,将绞盘松了一圈,好让黎穆能稍微站稳一些,“父皇下旨之前,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只要黎公子回答我几个问题。”

    “……殿下请讲。”

    “书房里那些,准备了多久?”

    “殿下若问何时写的,长的有五六年,短的也就这两个月。”

    “什么时候放在那的?”

    “三天前,只是命人整理了下书房,将一些书归了类罢了。”

    “所以,确实是摆给我看的?”

    “……是。”

    “为什么?”

    “……”

    他不肯说,靖安也不在意,她拍一拍手,便有侍人小心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靖安按着黎穆的肩膀让他转身,“那么博闻强识的黎公子,看看这是谁的?”

    侍人按着指示将托盘放在距离两人一丈左右的地上,黎穆垂眸看去,一个白瓷碗静静摆在托盘中央,内里盛着某种深褐色的液体。

    黎穆瞳孔一缩,那些不好的预感似乎在此刻得到了证实,他猛地看向靖安。

    “殿下!”黎穆有片刻失态,却又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道,“求殿下高抬贵手。”

    “可以啊。”靖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黎公子有什么话,最好说清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黎穆知罪,求殿下高抬贵手。那些书……只是想求一个保障罢了,绝不敢有威胁殿下之意。

    “其他的相信殿下也查到了,八皇妹的母亲曾救过我,所以,穆想求公主殿下给八meimei一个安稳。”在此前归降的国家里,曾经的公主虽然没有在明面上受到太过分的对待,但下场也实在算不上美妙,这也是黎穆最担心的地方。

    “兄妹情深啊……”靖安的神色有些诡异,她上前一步,手指抵在他唇上,阻止了黎穆还想要说的话,“嘘,你听。”

    帐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有不少人被驱使着前来,伴随着女人的哽咽男人的叫骂。

    其中为首一人的骂声分外清晰也分外耳熟:“黎穆,你有本事投降没胆量去死吗?死到临头还要拉人下水,和你那个娘一样下作!你不得好死!”

    是黎昭,或许还有其他几位兄长弟妹和曾经的黎国权贵们,黎穆听着那些哭叫和越发不堪入耳的辱骂,微微闭了闭眼。

    靖安的声音在幽深的夜色里如鬼魅低吟:“祭丹鸟必献敌首:以血绘其纹,以火焚其身,彰百战之胜。

    “总有人要流血的,你,或者他们所有人。现在你还要救他们吗?”

    曾经有恩之人的女儿,和其他所有或是找过他麻烦或是袖手旁观的人,他要为这些人牺牲吗?

    黎穆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殿下要我流血至死吗?”

    “你罪不至死。”

    “那么,他们也罪不至死。”

    他说话时,柔软的唇轻轻碰触着她指尖,带着轻微的气流声。靖安心中微微一动,佯装无事的收回手指,忽然道:“这就是‘不以他过入罪’的意思?”

    她思维跳跃的太快,黎穆勉强集中思绪跟上,迟疑着回答,“……是吧?”

    她说的那句好像是某次他听闻“有钦差当街斩恶人,百姓拍手称快”后随手写下的文字,大意是说论罪应以律法实据,凭传闻定罪即便杀对了人实际上也违背法令云云。这篇文章没告诉过任何人,写完就夹在某本游记里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靖安翻出来,并且还看过了。

    黎穆不知道的是,后世有个词,叫做“程序正义”。后来有考古学家从一大堆史料里挑挑拣拣翻出这篇文章,认为这可能是“程序正义”的最早来源之一。当然他们也不会想到,关于这个重要观点的最初交流竟然发生在这样一个偏僻荒凉又不太正经的野外深夜。

    莫名羞耻。但……罢了。黎穆努力保持镇定地回望,他看不透眼前女子幽深的眸色背后的情绪,也没力气去猜了,索性只说自己想说的:“若殿下是为那些文章生气,穆任由殿下发落,以后也再不敢了。不过,……”

    他斟酌了一下,还是道:“此事与其他人无关,殿下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靖安叹了口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面对的恐怕还真是一位坦荡君子。“好吧,你说服我了。”

    她抽出腰间的软鞭。

    侍人安静抬进来一样样用具,黎穆双眼被黑布蒙住,眼前再无一丝光亮。

    “张嘴。”靖安将软布塞进他口中,防止他唇上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黎穆微微一颤,靖安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声音竟有一丝柔和,“忍一下。”

    腕间的绳索再次收紧,直到整个人彻底离开地面。靖安吩咐身后的侍人,“动作麻利些。”

    两个侍人正将三牲之血混合了朱砂一点点填抹进地上的图案沟壑里。靖安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去碰托盘里准备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玩具或者说刑具,只是再次挥起了长鞭。

    “啪”。只是一下,就让黎穆开始感激起靖安的先见之明以及之前的“心慈手软”了,如果上午时也是这样的力度,他怀疑自己恐怕撑不过三十。

    被水浸透的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仿佛连最后一丝温度都即将被带走,黎穆忍不住想要蜷缩起身体,但悬空的绳索限制了他的动作。只有模糊的呻吟声偶尔从唇畔溢出。

    吊缚的姿势很适合长鞭发挥。一开始,靖安试图避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但是一来抽打胸前的部位更容易伤及脏器,二来前后一样伤重同样不利于养伤。

    所以最后,长鞭向下,更多落在了臀腿之间,当然,已经受过一轮的背后也没能完全幸免。

    她尽量放慢速度,每过十鞭,便是一次冷水,确保受刑的人不会中途昏迷。

    这是一场公开处刑。

    外间的喧哗和叫骂声都渐渐停了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帐内发生的事情。

    执鞭的人站在三步之外,每一次挥鞭的动作都被拉长,长长的鞭影落在人身上,像是背后伸出了翎羽。而当受刑的人因受不住鞭刑仰头呼痛时,恰似凤凰引颈。

    帐外一圈篝火熊熊燃烧,整个营帐仿佛沐浴在火中。

    这也是最古老而又神秘的祭典。

    凤凰浴火只是传说,但如果真的有,眼前的一幕与之也当是同工异曲。邓人信奉丹鸟,信仰浴烈火而不灭、历千劫仍长存的精神。夜色中有人唱起了祷词:

    “於皇我王,无竞维烈。

    肇惠袤邓,克于远邦。

    於铄王师,今有四方,来祭丹皇。”

    古老的祭歌在夜色中传向远方,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地上丹皇图案已近绘成。靖安挥剑斩断了束缚的绳索,冰冷的剑尖划开黎穆手腕的皮肤。

    黎穆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血液一点点滴落在丹鸟的纹路之中,浸染了一小片土地。

    靖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祷词:

    “於皇我王,无竞维烈。

    肇惠袤邓,克于远邦。

    於铄王师,今有四方,来祭丹皇。

    献飨于彼,代衅其鼓,

    穆穆丹皇,将见尔功。”

    她转过身,似乎透过白色的营帐遥望邓国都城新平的方向,默默想道:父皇,我做到了,从此以后没有人还能说靖安只是一介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