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
望北城外自是茫茫的草原，鬼龙红郎与莲巳敬人虽领了任务扮作南来北往的商贾，手上也有上头伪造的通关文书，可自从去岁同僚前来调查机要事务，却不慎暴露行踪被当作刺客，草原二城的戒备加了一重又一重。既然入城不便，当初就该换个身份，游荡在城外的商贾才是真真可疑。 昔年北胡十二部纠结，趁南面朝雍中兴后兵力不足，强占了雁城与望北两城去。又因着雁城深入草原十分便利，他们竟丢下了游牧的传统，学着南方建国定都，将雁城之名改作全都，到如今也已有数十年光景。 若是扮作信使，全都与望北二城之间自有固定的信使，茫茫草原上也不需要人力送什么信；扮作猎户，如今并非打猎的季节；扮作游侠，他二人的武器是制式剑，拿出来更是惹人生疑。莲巳思考着，反正不进城便不用交通关文书，倒不如借口是富户的家仆，来草原寻些新奇玩意采买了回去。如此与鬼龙商量了，思索片刻道：“这样的话，鬼龙，在外面就直接叫我名字吧。” 鬼龙爽快答应，这样也就避免了所谓“旦那”“老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即便在这里语言并不相通。 上头来的消息，近十年来北胡十二部之中已有四部人丁凋落，三部早生异心，三部去向不明，如今占据全都与望北城的唯余二部而已。此番前来，他二人的任务便是在冬雪落下之前调查清楚回归游牧生活去向不明的几个部族。 莲巳放下手里的地图，捏了捏眉心道：“这里冬雪落得早，任务又接得迟，现在看来最多还有两三个月期限。” “两三个月，”鬼龙若有所思点点头，笑逐颜开，“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玩啊，莲巳。” 莲巳横了他一眼，严肃道：“这是公事，不是玩乐。” “已经到外面来了，公事私事又有什么要紧。好啦好啦，别总盯着地图了，看看草原吧，莲巳。” 莲巳放眼望去，马车外仍是茫茫的草原，天上的云十分稀少，相较南方更干燥的风里被太阳灼烫过的青草香气也略显闷热。初来乍到时见此情此景，他也如古人一般感慨过天地浩大辽远，人生渺小而短暂。然而这段时间所见除了草原还是草原，偶尔见着牛羊与牧民才有事可做，再开阔的胸怀，再高涨的兴致，也难免被枯燥乏味取代。 鬼龙倒是自得其乐，趁着休息的功夫下车折了长长的草叶，回来在手里摆弄几下编成几样精致的小玩意。草编的蚂蚱、青虾、玫瑰、五角星，一股脑塞到莲巳手里。又趁着他手上没空的功夫，将支棱着草叶的圆环扣到他头上，自顾自笑着。 “这些……都是怎么做得这样好的？”莲巳不禁奇道。 鬼龙挠了挠头：“这些草不够硬，编得不好，等回去了我找棕叶编给你。” 莲巳研究着看起来最简单的草编玫瑰，解开花朵底下的结后，这玫瑰在手里自行旋转起来，变回了交错的草叶。莲巳捏着草茎，把散开的草叶重新缠绕回去，最后在花朵底下打一个结，草叶又变成了玫瑰。如果忽略他缠得松散的花型，做这个确实非常简单。 莲巳忽然听到令人牙酸的气声，侧头看去，见鬼龙含了叶子在嘴里吹，试着吹出几个调子，未成曲调，却变成了滑稽的声音。莲巳忍俊不禁。 鬼龙抱怨着不好玩，随手把草叶扔了。莲巳笑道：“出来带了笛子，在后头，你去找找。” 鬼龙摆手：“随便玩玩。休息够就该上路了。” 莲巳应着好，驱赶吃饱喝足的两匹马儿继续上路。他们正向西前行，天色逐渐暗下来，便可见到那轮金乌在漫天红霞下坠入群山的怀抱。绕过群山是一片腹地，传言有一个部族在入冬前会驻扎在这里，正是他们的目的地之一。 “这一片叫乌狼山，真的会有很多狼吗？”鬼龙看着莲巳手里正在圈画的地图喃喃道。 “不知道，”莲巳坦然，望着和他们的马车擦肩而过的山丘，“要是天黑之前没找到，我们就停下来生火吧。” “莲巳，不用了，”鬼龙指着另一个方向，“你看那边。” 莲巳顺着鬼龙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边出现了疏疏落落一群牛羊，隐约可见些许人烟，便催动马车向那边去了。 走进了才知这边足有一个部族的规模，马车到时，牧民忙着驱赶羊群回圈。有健壮的男子注意到了他们的车马，担起守卫的责任上前用部语来问，莲巳故意用半生半熟的草原官话按照事先准备的说辞，也没管那人是否听懂便自顾自说了一通。健壮男子招手叫来一个小孩，吩咐几句那小孩便往营地里跑去，不一会带了个南方样貌的人过来。 “你们是朝雍人？哪里过来的？”那人开口却并非草原官话，而是有些生疏的朝雍官话，大概也是见了他们的样貌才做这般打算。 莲巳与鬼龙对视一眼，都不免有些错愕，镇定下来后如常按照预备好的说辞一一应答，只说想要暂时停留，为主人家采买一些特产，银钱管够。 南方模样的人摇摇头：“银钱在这里不如茶叶和药材好使，你们应该知道以物易物更方便。” “这些都是有的，”莲巳示意鬼龙取来茶叶展示，“不妨先看看你们有什么好货。” “贵客远道而来，不如放心停在此处，马匹我自会叫人替你们照看，还请进来说话。” 话已到这份上，二人便只携了紧要物件贴身收着下了车，随那人进了部族内。鬼龙问道：“还没问过怎么称呼。” 那人只带着路，也不回头便道：“本名浑忘了，胡名难记，就叫大夫吧。” “你会医？难怪方才提起药材。”莲巳又指着鬼龙，“他也会医，得空你们可以聊聊。” 鬼龙苦笑：“饶了我吧，我只会一点跌打损伤。” 大夫笑道：“去年也有两个像你们这般有趣的朝雍人过来，南边安稳，这些年应当还不错吧？” 不出意外的话，大夫口中那两个人应是他们执行任务中途出岔子的两位同僚。 “风调雨顺，安居乐业，正是好年岁。” “真是好消息。”大夫领着二人来到存放皮革的库房介绍起来。因着周围乌狼山中狼群横行，部族每每来到这里总要猎杀一些偷吃牛羊的畜生，因此得了些上好的灰狼皮子。除了这一样，其他牛羊制品、乳酒之类与草原其他地方并无分别，莲巳与大夫商讨片刻便定下了交易。然而他讨价还价的功夫，鬼龙周围却聚了一群孩子，用磕磕绊绊的草原官话与他说着话。 大夫见此情景，用族语叫孩子们回去吃饭，又逢今夜是部族每季一次的聚会，便也邀请了他二人参加。莲巳与鬼龙自是欣然前往。 晚饭是丰盛的酒与rou，极富草原风情，又有他们带来的新鲜茶叶助兴。族中人无论男女老少皆聚在篝火旁，畅谈畅饮，载歌载舞，好不快活。方才的孩子们见鬼龙也来了，便端着乳酒与烤rou聚到他身边，鬼龙笑着道了谢，摸出糖果分与孩子们。孩子们作势要拉他去唱歌跳舞，莲巳在一旁也被推搡着加入，又是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草原的夜空万里无云，唯余星河静静流淌，俯视着静默原野上一方热闹而灿烂的篝火。 “什么时候买的糖？”好容易等到一轮歌舞结束歇下来，莲巳随口问道。 “出来前就买了，一直放着你也没发现。”鬼龙塞了一块糖果到莲巳口中，“怎么样，莲巳？” 糖果化在嘴里丝丝的甜，莲巳含糊道：“挺好吃的。” “那出来玩呢，觉得怎么样？” 莲巳想起他对待公事的玩乐态度，而自己刚刚也浑然忘了公事乐在其中，思忖片刻，最终坦诚道：“也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