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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柳海底三十七年

    青丘涂山府

    自从篌被逐出青丘后,涂山璟就让从小跟随自己的胡聋去照顾涂山瑱,静夜珊瑚也会来探视,都称瑱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经聪颖过人。胡聋每每听到此类夸赞总会面露忧色,璟却不以为然。平日除了不再让瑱叫自己爹爹,其他一切吃穿用度都与自己儿时无差。

    这日涂山璟来探望时,涂山瑱正在院中修习箭术,半人高的奶娃娃,却继承了母亲的天资,对弓弩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此刻正手持一把特制的小弓学习弹拨空玹,认真坚定的神态肖似其母。

    涂山璟看着瑱,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幼时不爱练武,偏好音律,六艺之中又数琴技最佳。族中长老偶有劝谏,希望他武乐兼修,母亲却总是笑着拦阻道:“璟儿练好琴艺一样可以扬名天下,又没有族规要求未来族长必须习武。”璟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又想到自小认真修炼武艺却总被忽视的大哥,每当看到年幼的涂山瑱,篌的脸总会浮现在璟的眼前:那个幼时会护着他的哥哥,那个被母亲奚落嘲讽后伤心失望的小男孩,那个渐渐麻木,后来自暴自弃的年轻人,还有那个将自己囚禁折磨了四年的满眼仇恨的男人……璟在心里暗暗发誓:“涂山氏三代骨rou分离至亲相残的悲剧,在瑱儿这里该终结了!”

    涂山瑱的箭术课程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那凉亭里的香炉不知燃的是何香料,璟只觉一阵困意袭来。胡哑胡聋知道他最近独自cao持清帐大会实在辛苦,赶忙搬来一张紫檀木交椅,下了个屏蔽杂音的禁制,让璟在凉亭里小憩。

    璟的眉宇间满是倦意,照例问道:“小夭现在在哪里?”这些时日涂山氏的家臣每日禀报一成不变的内容,可今日……胡哑忐忑不安的将一枚玉简呈上,禀道:“夫人昨日傍晚被一只白色琅鸟带走……太尊并没有出动人马搜寻,黑帝陛下那边也没有动静,许是还在北方旱区没有得到消息。”

    “什么?”璟困意顿消惊坐起:“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样的琅鸟?”

    待看完玉简里对琅鸟的描绘后,璟稍稍安下心来,世间会发出凤凰鸣叫的琅鸟只有一只,带走小夭的必是在玉山有过一面之缘的烈阳。胡珍道:“昨日守在神农山脚下的护卫看到夫人离开后,立刻召坐骑去追,也不知那琅鸟使了什么妖法,追至一处深谷,那琅鸟调转方向俯冲进一片深雾之中不见踪影……”

    涂山璟重新躺回交椅,情绪已平静下来:“那是岳母大人的朋友,他在玉山修行多年,世上怕是没几只坐骑可以追得上他。”胡哑暗忖:青丘九尾狐族最善追踪,连他们都查不到,黑帝那边就算得了消息,只怕也是一无所获。可是夫人确实是在眼皮子底下丢了,胡哑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问:“族长,那现在怎么办?”久久不闻回应,抬头看时,只听涂山璟双目微阖轻声道:“不需要做什么,咱们做好自己的事,等她想回来时,自然会回来。”胡哑见他这般目涩神倦,忙喊了胡聋悄然退下。

    若有似无的香气里,璟喃喃道:“从我们相识以来,我从不敢放手……你有驻颜花,我怕一转身你就不见了……如今你神识已稳,烈阳也能护你周全,这一次,我愿意等……”

    茫茫渺渺中,涂山璟只觉身体十分倦怠,可偏偏头脑又很清醒,不知怎的,惦念着小夭的安危,便不自觉的想到那一日,正是他带着小夭从九黎寨归来不久,他曾在轵驿城中的一处偏僻食铺里约见了一位神秘的来客。

    “相柳将军到底要怎样才肯解蛊?条件你随便提,粮草,药品,我都尽力满足。”璟眉头紧锁,口气带了焦虑和一丝恳求。

    对面的黑衣男子无所谓的笑道:?“涂山族长好大的口气,我也很想跟你开这个口,可是这个蛊我现在真的解不了!”

    璟无法,只得说了实话:?“这段时间我跟小夭去了不少地方,最后去了她爹爹的故乡九黎,连精通蛊术的巫王都对这个蛊知之甚浅。倘若真的不可解,是不是你和小夭任何一方性命攸关,另一方都会…?”

    黑色兜帽里几缕银发垂下,男子声音冷淡:“涂山族长是怕大战在即,我若性命不保,你的未婚妻也活不成吧?”

    涂山璟面色晦暗不明,声音夹杂着难掩的苦涩:“小夭最近几年精神倦怠,时常昏睡,我猜到与她当初重伤有关…我不管你们之间种种恩怨…既然你已决定了要走这条不归路,何苦牵连一个无辜女子!”

    相柳握紧了酒杯,杯中酒液慢慢化作雾气,雪山般冷峻的面容渐渐氤氲…相柳眸中泛出血色妖瞳,猛然盯紧涂山璟的双眼,“选一个最近的月圆之夜,带小夭去玉山。我在那里等你们。”

    大战前夕?圆月之夜?玉山瑶池

    一位未施粉黛的女子躺在一只海贝上,远远望去像一颗珍藏在贝壳里的珍珠。她双颊红润,阖着双眸长睫微垂,白皙的小脸上一片恬静,乌云般的秀发披垂在肩。一个白衣银发的男子坐在她的身边,划开两人的手掌,双掌合拢,血rou交融,开始吟唱蛊咒,随着他的吟唱,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头妖身现出……无数蓝色荧光从两人的心口溢出,白衣人突然用利刃刺穿自己的心口,心头血喷出,蓝色的蛊虫争先恐后的附着在他的心口,渐渐的,荧光消失不见。相柳面色惨白,他凝视着沉睡中无知无觉的娇容,颤声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你的蛊,解了!”

    女子周身的蓝色荧光渐渐散去,相柳的白衣已经被心口不断溢出的鲜血染的一片斑驳,妖身的一颗头渐渐消失。他将准备好的灵药迅速倒在女子的掌心,看着血rou模糊的伤口迅速愈合,很快不留痕迹。

    在一旁的璟虽然胆战心惊,却一直没有出声打扰。相柳从怀里掏出一枚泛着血腥气的红色丹药:“你们婚期将近,下一个月圆之夜,你可服用此药吸纳入血脉后再与她…当保她万无一失。”

    璟猛地抬头看向相柳,却见他神色平静,“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的语气无波无澜,“蛊已解,我与她再无瓜葛,这枚丸药…是帮她稳固神识。我血中有剧毒,她无灵力护体不能直接服用。你需化去药中毒性…”

    相柳将炼化解毒之法细细叮嘱,又淡淡道:“若是将来她心续平和,神识稳固,这枚药丸就无需使用。”璟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哆嗦着嘴唇艰难道:“那三十七年,你便是如此为她疗伤?”相柳看也不看他,脸上似笑非笑道:“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璟紧紧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相柳粲然一笑,“神族和人族就是这般迂腐,什么都没有命重要!”涂山璟脑中千回百转,终归于心中一叹:是啊,生命如此宝贵,你生来九命,寿数绵长,为何笑谈他人生死,却对自己的命毫无留恋!

    一旁帮相柳护法的烈阳和獙君走过来,认真道:“我们也会看好小夭,不会让人伤害她。”相柳点头,将小夭交到烈阳怀里,眼中无悲无喜:“若她醒来问起蛊的事,你就随便编个理由吧!”又转向涂山璟:“刚刚我说的炼化毒性之法,于你自身有害无益,你可明白?”见涂山璟面露疑惑,微微一笑道:“日后你自会明白。”

    相柳白衣浴血,起身步履踉跄,獙君与他相交多年,心下不忍,追了几步道:“玉山灵气充沛,留下养养再走!”相柳已跃上白羽金冠雕,向地上的几人拱手道:“不必,面对轩辕大军,多一命少一命有什么所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天际从墨蓝色渐渐泛出鱼肚白,圆月隐去,一块红点慢慢从远处的山峰后跃出,不一会儿四季如春桃花盛放的玉山便笼罩在万斛红霞中。朝阳喷彩,千里融金,而那驱策白雕的人儿却是向着黎明的曙光去赴一场死亡之约。

    涂山璟望着相柳远去的背影,突然不忍再看,回首望向那枚美丽的海贝,几片雪花飘落,海贝和血咒渐渐化作乌有融入瑶池,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獙君唱起了古老的歌谣,歌声激越悲凉,似是在为这九曲红尘中的过客践行,一向桀骜不驯的烈阳神情肃然,目送着相柳远去的背影,一双绿眸中隐有泪光……

    这正是:玉山桃花年年岁,将军一去不能回。慷慨赴死心无悔,徒留遗恨向天悲。

    几个月后,相柳身死,小夭身体并无异常,璟悬了几个月的心落下:看来那连着两人生死的桥梁是真的断了。待消息传遍大荒,他看着痛苦万分的小夭,却不知如何安慰,心中难过又庆幸:时间是最好的灵药,可以抚平一切伤痛!所幸自己和小夭还有漫长的余生要一起相守,再多的爱恨情仇也会慢慢消逝……

    然而好景不长,相柳死后没多久小夭就开始突发昏厥,每日清醒的时日越来越短。小夭清醒时他要她振作起来,去研究如何治疗,可她彷佛对这这世间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还笑说医者不自医,也不许他告诉黑帝。所幸黑帝那段时间忙的不见人影,他想法子蒙混了黑帝派来的暗卫,心知小夭果然如相柳所料,大悲之下神识崩溃,此病非普通医家可解,当下之际唯有炼化那枚血药……他不能告诉小夭并非王母为她解蛊,不仅是因为他答应了相柳的要求,更是因为自己那深埋心底的不安,不希望小夭知道相柳为她付出了什么……

    “爹爹…”一声软糯的低呼将涂山璟从回忆中惊醒,睁开双眼,涂山瑱纯真无邪的笑容映入眼帘。一旁的胡聋忙道:“小公子又忘了,要叫二叔。”涂山瑱小嘴一撅,晶亮的眸子泫然欲泣,“我知道…就是,改不过来…”。涂山瑱的容貌酷似篌,只有一双眼瞳像极了意映,璟坐起身来,拉过他的小手,温和道:“瑱儿,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择自己今后的路怎么走。不管是叫二叔还是爹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涂山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明白,我娘临去前也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叫我多跟族长学。”?璟的心里闪过一丝意外,自从对外宣告意映亡故之后,他将意映藏于隐秘之所安养,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你娘真的这么说?”

    “涂山瑱道:“对啊,娘跟我讲了很多以前的事,爹…二叔你放心,瑱儿分得清是非!”涂山璟欣慰的摸摸瑱的头顶,瑱抬起头,一脸期待的问:“二叔过几天还能来看我练箭吗?我的箭术师傅可厉害呢!”

    璟笑了,爱怜的捏捏他的小脸,“好。”

    “族长,教授瑱公子箭术的师傅虽无劣迹,但出身防风氏,不可不防。”待瑱回屋更衣后,胡聋出声提醒道。防风氏留在青丘府邸里的族人已经尽数遣散,唯独这位箭术师傅留了下来,胡聋几次三番请示,可是璟一概不理,这次也不例外,璟闻言只道:“无妨,你多注意即可。”

    相柳死后,他在青丘修缮府邸积极备婚,某一日小夭难得清醒,璟便带她去看新修的药圃。小夭似乎对周遭事物毫无兴趣,一路神游太空,直到看见一个中年侍卫正在射箭,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日小夭着一身鹅黄色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她凝望着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场景,那中年人正在教一众少年侍卫搭箭望准,左手如何退避箭头,右手如何拨弄翎羽,箭弧如何形状,双眼瞄准何方,训导之法严厉又正统。小夭身定在那里,足足呆了半顿饭的功夫。静夜忙道:“那是之前瑱公子的箭术师傅,听说他曾经教授过防风氏的公子小姐们箭术,今日最后一日在此教习,不日便要遣出去了。”

    小夭恍若未闻,只问:“你认识防风邶吗?”那中年男人回道:“二公子幼时的箭术是我教的。”小夭黑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来,小声道:“幼时啊…那不是他…”?中年男子暗暗观她脸色,又道:“几十年前二公子曾来找我讨论过如何教授灵力不高的初学者箭术,我们寻来一位没有灵力不懂武功的人族女子cao演过很久,终于研得一种方法……最后二公子去做了谁的师傅,小人就不得而知了,自小少爷出生后,我便来了青丘,再也没见过二公子。”

    一只温暖的大手揽过了自己,小夭回过神来,见璟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忙装着抬头看天,眨了眨眼睛,笑道:“风太大,落花进眼了。”璟拉着她的手,指腹的厚茧硌的他心底酸涩,他叹了口气道:“他对你确有授业之恩,别把你的未来夫君想的这么小气。”又转头吩咐道:“让这位师傅留下继续教授瑱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