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门书屋 - 言情小说 - 弟弟是颗沉默的星在线阅读 - 【第五章】离别

【第五章】离别

    童年的这些经历养成了我自卑的性格。

    虽然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人不能以三六九等划分,但我骨子里的自卑却怎么都抹不掉。在其他小孩儿成群结队玩耍,自豪骄傲地侃侃而谈时,我因为长得黑,穿得不好,没有mama,有一个傻子弟弟,所以一直是被攻击的那一个。

    “不该活着的小垃圾”,是我在成长过程中受挫时,时常忆起的一句话。

    那时候,我不知道爸爸和奶奶是不是过得更开心了,也不敢问,但我更不开心了,城里的一切都让我无措,我无法阻止,也不能反抗。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人的恶意不因地域而变化,只要我弱小,就会被欺辱。

    我不甘心被欺负,开始更加奋力读书。

    终于在五年级上学期的时候,将成绩追平,到下学期的时候,已经可以领读全班英语单词。毕业时,我考取了市三中,那是一所寄宿学校,同学们需要穿校服,住宿舍,攀比之风没那么严重,学生立命之本是成绩,我认为自己能适应得较好。

    爸爸一直在忙活超市里的事情,小店开在小区门口那条大路的拐角,挣周围两个小区居民的钱。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从不赊账,导致他的风评不太好,很多人说他抠门儿穷酸,有时候气急了还会骂他娘娘腔,但我们家货真价实,所以生意还是越来越好,一年后就扩张了店面,两年后,爸爸就买下了小区里一个小三室的二手房,我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由于一直醉心学业,也知道了弟弟确实是个傻子,我已经很少跟他玩耍了。因为他而被同学嘲笑、排挤和辱骂的我,根本没办法跟他单独相处,我害怕跟他待得久了,就也被传染成了傻子,于是像同学躲避我一样,我避他如洪水猛兽。

    虽然不理智,但我把遭受过的所有不公都推到他身上之后,轻松了很多。

    然而事与愿违,我越不想看见他,老天就越是将我和他紧紧地绑到一起。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在奶奶溘然长逝后,我被迫开始看顾他,那是我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一个假期。

    我那时开始明白,我们的血缘关系,让他连累我,也让他羁绊住了我。

    他是我的弟弟,我逃脱不了照顾他的责任。

    搬来城里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奶奶的身体就更不好了,她总说腿脚疼,站立的时候,腰背微微驮着,两条腿并不拢,中间是个大圆圈,小孩子这种腿型叫做罗圈腿,而爸爸说奶奶的腿是她cao劳了一辈子的证明,她太累了。

    所以,她才在我考上了初中,爸爸终于给弟弟找好了小学的时候,放下心来,安静地走了,一点儿没连累家里人。

    她在睡梦中走的,表情很安详。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面对的第二次死别。

    mama去世的时候,我懵懵懂懂的,看爸爸和奶奶哭得悲痛,所以也扯着嗓子嚎得厉害。奶奶死了,我心里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她其实对我没有很好,从来不给我买东西吃,整天都让我干活儿,不让我看电视,说费电,还说我吃得多长得快,费衣服费粮食。

    但我还是有点儿难过。

    以后就剩我们一家三口了,家里的人越来越少,爸爸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我真怕爸爸也会撑不下去,我和弟弟不能没有他。

    给奶奶换衣服的时候,爸爸和我的眼泪都不受控制地砸落下来,不管我怎么往眼睛处吹气,都吹不动泪珠的重量。

    她外边的衣服虽然洗得褪色了,但还是干干净净的,腋下和裆部开线的地方,她也仔细缝了缝。但她的内裤,是爸爸不要了扔掉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捡过来偷偷穿了,每个都宽宽肥肥的没了弹性,她用一根布牢牢地系在腰上。而她的胸罩还是mama剩下的那些,里面的海绵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缠在钢圈上的两层布,她可能嫌颜色艳丽,所以又拿很稀的棉纱布包了两层,肩带的钩鼻早磨没了,她自己缝了一个小鼻儿,也被挂钩扯得变了形。爸爸托我给她拿回来的新内衣内裤,都被她偷偷放回到了店里,她只留了一套黑色的在衣柜里,想在去世后穿上。

    她对我确实不够宽厚,但她待自己却更加苛刻。她的爱藏在岁月中慢慢发酵,不能宣之于口,但我在长大的过程中,慢慢地明白了,她爱我,爱弟弟,也疼爸爸。

    那套内衣旁边有个红木箱子,爸爸说那是奶奶的嫁妆,那个箱子平日都藏在衣柜最深处,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在午睡前把它扒拉了出来,并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箱子里有一串玛瑙项链和手链,一副碧玺老花镜,一对儿小银镯子和一堆金首饰,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建平吾儿,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替你分担了,以后就苦了你了。

    别太伤心,我们总有再相见的时候,但我希望那天晚一点再到来。

    我和小原跟你爹都等着你,你千万别着急,妈请求你多辛苦些把他俩抚养成人,淼淼是个孝顺孩子,你要享够了淼淼的福再来找我们。

    这张存折里有几万块钱,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给淼淼上大学用的。她有出息啊,你千万要供她上大学,这里边的钱你不要动,实在没钱了,就卖妈的这些老东西。

    这些老东西我放了一辈子也没给许原和你,你别生气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总是个念想,我实在不愿意动它们,但我们来这里的时候没钱,娘还是卖了一对儿玉镯子,是吧。娘不糊涂,人是活的,东西是死的,我总不能放着这些东西还让你们饿死。

    我原来是想着把这些东西留给淼淼的,但我走了,你们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以后遇见过不去的坎儿时就卖一件。若是你们以后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地,那再好不过,这些老东西你相中了就留两样,其他的就给淼淼当嫁妆。

    这对儿银镯子,你还记得吧,是给淼淼打的,但那时候她太小了我不敢让她戴,怕丢了,后来她就戴不上了。小燚什么都不懂,这对儿银镯子也不值钱,就留给他吧,你以后有空了去把这俩镯子熔一熔,重新给他打一个能戴上的镯子吧。

    淼淼,这些东西奶奶都给了你,没给你弟弟,你可别再说奶奶偏心弟弟了。以后你上了大学,出息了,要孝敬你爸。你弟弟这样,身边没人照顾不行,就你们姐弟俩,你爸老了的时候,你千万不能不管他。

    我走了,你们莫念,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的外婆,临了了,才将所有身家托给了父亲。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她刚来城里的时候,跟别人说爸爸是她儿子,现在我知道她是怕别人知道我爸是倒插门儿的,会瞧不起他,再来欺负我们一家。

    我现在看不懂她对爸爸的提防,却在几年后,爸爸找了阿姨的时候,明白了她的苦心。她怕爸爸成了新家,我和弟弟就真的成了没人疼的孩子。

    我拉着奶奶变形的指节哭得鼻涕都流到嘴里了,爸爸也泪流满面,他拉着弟弟让他给奶奶磕头,弟弟磕了一个,觉得好玩儿,于是开始不停地磕头,口齿不清地问道:“奶奶又要跟我玩儿木头人吗?”

    奶奶有时候在家里看不住他的时候,就会哄他玩儿木头人,他能安静地呆一两个小时不动,这时候他看奶奶纹丝不动,以为又在跟他玩游戏。

    这小傻子,他还不懂,奶奶再也不会动了。

    *

    奶奶的葬礼是回村子办的。

    村里的人对我们一家三口有些好奇,所以拉着我们不停说话。

    这次回到村里,我发现,短短3年的时间,我好像已经跟这块土地脱了轨,村子里的一切都让我陌生。

    对们家的刚子,才15岁,早就不上学了,领回家的那个小姑娘也才15,但是肚子都挺起来了。这应该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小时候也见过,但我这时,却觉得非常可惜,为两个人可惜。

    他们才15岁,或许能够做一些成年人可以做的事情,但是养孩子真的很辛苦,这是过来人的意见。许燚出生后,就是我帮忙照顾的,半夜睡不安稳,白天做事还得记挂着他,简直将人缠得没有一口自由气儿了。

    但是,刚子的母亲和奶奶看起来很高兴,跟爸爸言谈中,说到这件事情,止不住的自豪和骄傲,“我家刚子啊,不是读书的料,这不早早就出去打工了,而且连媳妇都领回来了,这小子看起来木着脸不吭声的,但是我这媳妇啊,是白领回来的,没花一分钱,哈哈哈哈哈。”

    我怜悯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子,她看起来只比我高一点点,但是却瘦瘦的,大腿就比我的胳膊粗一丢丢。

    “城市里养人,瞧你们家淼淼现在水灵的,是个大姑娘了。”

    听到别人提到了我的名字,我就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是mama去世时,怼大奶奶的那个姥太,她看上去没什么大变化。许燚又在偷偷戳我腰窝,痒死了,我回头扯开他的手,从兜里掏了个大大卷给他。

    这小子,人傻是傻,吃东西净挑贵的吃,泡泡糖只吃大大卷,别的不要,不像我,吃一毛钱一个的西瓜泡泡糖。爸爸给过我大大卷,但是一个大大卷卖3.5元,一个西瓜泡泡糖1毛钱,我知道自己应该挑哪个,爸爸很辛苦,我要体谅他,所以我将大大卷放回了柜台,用一只西瓜泡泡糖,换来了爸爸一句“淼淼真懂事。但不用的,爸爸现在能养活咱们一家人了,你拿着吃吧。”

    大大卷真的很好吃,甜中带香,软绵绵的。而西瓜泡泡糖,直甜不拐弯,胶质很硬。

    一分价钱一分货,我那次算是切实体会到了。

    *

    饭可以在别人家吃,活死人都要回自己家过夜。

    我们家的老房子,因为久违人气儿,所以破败得厉害,爸爸让人将奶奶的棺材抬进正屋,我们父女三人去一进门的叔伯家吃了顿晚饭,回偏屋稍微拾掇了一下,对付了一晚上。

    我总觉得,这次回到村里,旁人对我们的态度好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我家里正在办丧事,旁人便给予了我们几分同情?还是我们已经算客,他们对我们的客气,是出于待客之道?

    但不管是哪样,我都不在乎。

    因为,我不生活在这里了,这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对我造不成任何影响。

    在城里的时候,已经哭了两天,所以葬礼上,我并没有特别伤心,一路跟着送葬队伍去到坟地,爷爷的墓xue被挖开了,几个壮年男人将奶奶的棺材小心地下到墓xue中,然后填土,烧纸点鞭,我们父女三人跪下磕头,旁边唱响器的人鼓足了力气吹吹打打,这便是一个人生命的终结,是活人给予去世之人的最后一场热闹。

    以后,去世之人享得永远的安宁,活着的人继续受苦,继续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