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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凤鸣祭时,便是雁王的死期。吾等可兵不血刃,改朝换代。 ——《密件其一》 透窗而过的月光被纱纸挡了一半,影影绰绰扫在墙上,渐渐从虚空里凝出一个人影,淡映在前人古迹上。灯火已烧尽了,烛泪欲流不流,铜制灯架上长出红色珊瑚,颗颗垂落,却不会摇动。策天凤伸指,烛泪上亮起一束火光,但瞬息便湮灭了,它已倦于燃烧。 床铺四周系着帷幔,轻柔的薄丝在夏季也可保持凉爽。策天凤拨开丝幕,上官鸿信沉默地安睡。他神色疲惫,好像在梦里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鬓边覆盖风霜。零星的白发提醒着策天凤,上官鸿信是个凡人,会老,亦会死。 有人在夜色里轻声叹息,被虫鸣遮盖去,于是风平浪静,天下太平。 上官鸿信做了怪梦。 他梦见一叶顺水漂流的小舟,自己坐在舟上。他越过舟椽向下望,只看见漆黑的河水,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照不见人影。左右环顾,河面宽得没有岸,或可说是在大海上随波逐流。既然没有彼岸,也就不存在前进和后退,漂流只是船身在摇荡,说不定还停留在原地。 上官鸿信没有那么多耐性,他站起身,小舟向一方倾倒,海水漫入单薄的小船,浸湿鞋袜,双腿适时的沉重。水中好像有什么抓住了他,正缓慢发力将他拖入水下。上官鸿信颇有兴致,大抵是知道这是梦的缘故,他挥挥衣袖自如地跳下去,黑水拥住他,像长情的眷侣。只是还不等倾吐衷肠,他已经沉到了海底。 他摸到湿软的泥地,残破的刀兵和碎裂的人骨。死人的长发水草般拂过他的脸。黑水开始上升,形成天空似的屏障,上官鸿信慢慢站起来,认出这是霓霞之地的战场。 霓裳死后,他立即发动了对各地诸侯的讨伐之战,一战佯败,于霓霞关诱敌深入,等敌军尽数入瓮,便炸山围谷,截断粮道,一举歼灭各地诸侯的精锐力量。 暴君。 落败的诸侯如此怒骂。 暴君? 上官鸿信简直要开怀大笑。 如果我是暴君,你们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你们可以否认吗?你们当然可以。你们有无尽的理由。 因为你们是臣。 我是王。 新王登基,又逢灾祸,百姓食不果腹,各地诸侯不思救灾,反而上书请用凤鸣祭祈福。天运?福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杀人借口。倘若凤凰不来,新王便是德不配位的罪人,他的继位带来羽国的灾祸。到时再起一场祭祀,用他的鲜血为祭品,羽国的百姓同样会接受,并且满心欢喜。然而,明知眼前是陷阱,上官鸿信却不可不跳。疲于内战的羽国太需要一个奇迹,作为君王,他必须承担起数万子民的期待。已是死局,却不得不入局。如何落子,上官鸿信举棋不定。 他万万想不到霓裳会为他祈愿。 自古以来,凤鸣之祭便是君王的权力,是皇权对神灵的让渡和献祭。帝王献出无上尊荣与天赐的寿数,换得凤凰高天之上的垂青。翻阅史书,羽国君主英年早逝者颇多,坊间传言这是羽国王族对许愿代价的弥补。 一旦祈愿有所回响,命数便会大变。祈愿者的人生变作一栋空屋,一切命数,任君取用。抽去房梁,便多病缠身;掩门闭窗,便众叛亲离;点火燃屋,便死于非命;摧墙折壁,便无子无女。 你看,尊贵的帝王在神灵面前,脆弱得像个玩具。 正因如此,即便凤鸣之祭羽国人尽皆知,却少有人真正施行这一仪式。原因无他,所谓利人害己。如果祈愿的代价已经是牺牲,愿望就必须足够高尚。为羽国,为人民,你的献祭方有意义。 但霓裳的祈愿是为了她的皇兄。 泥土里游出黑色的蛇,细看了是长发,缠绵地绊着脚踝。上官鸿信俯下身,十指嵌入淤泥,湿滑的泥土在手里仿佛血块,稍一抓握便碎成渣滓。顺着黑发的根系,他掘出一颗头颅,白骨生生,眼窝空洞。上官鸿信轻抚骷髅,似乎仍能感受到女子温软苍白的肌肤。霓裳抬头看他,一张清白如初的面孔。 是他亲手阖了霓裳的棺,从此把她留在暗无天日的死寂中。 他想到最后几年的霓裳,强自撑持却抵不过沉疴。她倚在床边,慢慢地做着细巧的手工,绣了许多条丝帕和锦带。 这个给你,这个给先生。 霓裳把她的织品均匀分开。 倒不是盼着皇兄想念我,皇兄肯定会记着我的。 她挑起一只系绳的丝绸口袋,放在眼下细细端详。 只是他么……大概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霓裳…… 没事的,皇兄。你是最知道我的。我没有那么爱他。不然,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你替我把这些送他吧。 收下也罢,拒绝也罢。我就当他知道了。至于结果,我也清楚了。 她静了一霎,黛色眉边淡淡悲伤。怕上官鸿信看见急着掩饰,一笑,泪却奔涌,十年间沉默的钟情撕洒在地,一片狼藉。 上官鸿信几乎不忍去看她,日头西沉,黄昏的辉光洒在她脸上,像座静止的铜像。他鲜活的小妹被冻住了,慢慢在死去。 我要去求他。 不! 霓裳死死拉住他的衣袖。 不要去祈愿。 为什么? 霓裳垂眸,拭了泪水,说:登基那年,你已经许过愿了。 漆黑的天突然有了重量,威势无匹地压下,上官鸿信站在原地,看手中头骨粉化成灰。霓裳不在这里,霓裳早已去下一场轮回。她不是霓裳,这世上再也没有霓裳了。 这世上只有苟延残喘的上官鸿信,和居高临下的策天凤。 上官鸿信在睡梦中皱紧眉头,朦胧中他感到有人站在床边,周身散发火焰的气息。黑色的魇被烧出一个大洞,火光吞吃倒流的海水。他睁开眼,策天凤正俯视着他,肩上立起一排金羽。暗紫色的魇兽退出他的梦境,化成烟雾从窗缝里仓惶逃走。 两人对视,气氛一时静默。 许久,上官鸿信搂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前,掺杂霜色的长发流过策天凤手边。 老师…… 策天凤的气息哽在喉间,舌尖微微麻痹。他的手担上他的肩,僵硬地抚。第一次拿毛笔的小孩也是这样不得其法。 我是真的恨你。上官鸿信说。 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懂。 (七) 白茯苓2两,甘草1分,犀角1分,人参1两,远志1两,菖蒲1两,白鲜皮1两,石膏半两。 凤血一滴。 ——《汤药篇·安神散》 那一年,羽国民生凋敝,哀鸿遍野,内战终于到了不得不停止的地步,因争夺权力而分崩离析的诸侯们再一次联合,选出一位皇子架上帝位。他们发布了诏书,盖上羽王的印章,向百姓承诺虚假的希望。羽国已经和平。 起义的农人回到家乡,商贩们重拾生计,大批军队解甲归田,包括皇城的羽林卫。手握重兵的诸侯成为国家的实际cao控者,而王位上坐着的君王只是傀儡。 入夏,羽国大旱。连年战乱掏空了国库,民不聊生,怨气沸腾。诸侯们顺势而为,马不停蹄架起祭台,四处放风鼓吹天运。凤鸣之祭,这项古老的仪式从累累藏书里被翻找出来,广而告之。一时间羽国上下人尽皆知,等到吉日,羽王会走上高台为国祈福。 那一年,上官鸿信十七岁,霓裳更小。高台一日日垒砌,筑牢他们的死期。霓裳尚不懂得命运的残酷,还抱有虚无缥缈的期待。她给比鹏将军写信,畅想凤凰来仪,万世安宁,换得比鹏沉痛的回信。 于是她懂了。 他们是亲兄妹,心意相通,进退自然也要同步。上官鸿信要祈愿,那么她也要祈愿。一母同胞,他们留着同样的血液,除却男女有什么分别。既然命中的劫怎样也逃不过,两个人的愿望,总比一个人更有份量些。 心意已决,她合十双手诚心祈愿。 霓裳走后上官鸿信消沉过一阵。 其实霓裳身体多年不好,羽宫内外都对她的早逝有所预感,等到真正发生时,不过宫人们掩口遮住的那声“哦”,诸侯往来密件里一句附笔,皇城内新挂上的白灯笼,以及策天凤轻轻按下的一句浅息。 连一起悲伤的人都没有,上官鸿信将霓裳存入心底。他还是正常上朝,处理国事,偶尔去林苑聆听策天凤的见解。他调换了身边的宫人,尘封了霓裳的宫室,删去所有关于她的记载。他要她足够自由。 上官鸿信时常想到过去。奇怪的是,登基前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仿佛他的人生从继任羽王后才开始。他的王者之路始终有策天凤在前引领,霓裳则陪在他身侧,目光如温驯的马儿。她穿着喜爱的华裳,衣袂飘飞掀起绚色,上官鸿信送她的千姿万彩。 然而,尽管是这样明媚昳丽,尽管她倾慕的眼睛早已看定,走在前方的人不曾回头,让一腔钟情的交付变得毫无意义。 不值得。 自她别后,数个黑夜里上官鸿信怀想霓裳。他弄不懂为什么到最后她还能笑着。为别人牺牲真能让自己幸福吗,还是说……她独自强撑只为不让他担心。以他们的手足之情,依然有所隐瞒吗?但转念一想,他隐瞒霓裳的事同样不少。至少他与霓裳彼此信任,已胜于他人许多。 蜡烛熄灭了。 灯熄了便不再点起。这是上官鸿信的规矩。灯火辉煌中总是他的寝宫最先黯淡。他不许宫人点灯,任夜色替他盖上被。一晃神便是一整夜。天渐渐亮,他自心头生发一种恐惧。又一天。霓裳离他更远。 等他的憔悴传到策天凤耳里,已有月余。各地诸侯得知雁王心神不稳,又开始蠢蠢欲动。凤凰披着夜幕踏月而来,羽翼挥开沉浓阴云。这是他的昭示,以告世人,凤凰的庇护还未结束。 上官鸿信知道他终究要来,因此不曾躲避,孤傲的背影就立在那里,肩上压着一室的黑。他轻轻叹息,如烟如雨。 你是要走了吗?他问道。 策天凤沉吟片刻,说:还不到时候。 霓裳已经走了。祈愿之人已死。对你来说,什么时候才到时候? 我不必告诉你。 哈。 上官鸿信笑了,充满嘲讽之意。 也是,我一无所知。 既然你什么都知晓,那你可知,霓裳她…… 我不爱她。 策天凤无情地回答。 为什么? 你想要我爱她吗?策天凤说。那你呢。 我? 人族最可笑的便是,自欺欺人。永远看不见真实。 策天凤轻轻摇头。 我只知道……我是真的恨你。上官鸿信说。 良久,他又说:可我也只有你了。 策天凤抬指点起灯盏,凤火不会熄灭。上官鸿信从阴影中转身,露出一张癫狂的脸。 真怕看见你。他说道。 策天凤自顾自坐下,不发一语。 上官鸿信喉结滚动,光焰里的策天凤是某种高明的诱惑。尤其是,在他满身黑暗的时候。 他脚步踌躇,不可谓不艰难。策天凤冷冷看他,殿内烛台一霎间都亮了,把黑暗逼出殿外。上官鸿信的痛苦无所遁形,他颤抖着跌坐在策天凤膝前,嘶哑嚎啕,却流不出眼泪。 他双手向上摸索,如溺水之人寻找绳索。策天凤的手腕被他抓住,像是被蛇咬住,注入毒液绝不松口。没有给他太多时间,策天凤收回手,指尖淡淡从他眼下拂过。上官鸿信的眼眶便如掘开的泉水,沾湿了策天凤的青衫。 不要哭。 他轻轻地说,冷冷语声里蕴有温柔。 上官鸿信紧紧拥抱住他。从前他绝对不会如此逾越。但现在,心头涌动的巨大悲伤淹没了一切,他连策天凤的身份都全然忘却。上官鸿信把脸埋进策天凤颈窝,热泪滴落在他冰冷的肌肤上。 不要哭。 你是王。 不必怜悯自己。 我会怜悯你。 上官鸿信抬起头。凡人在神灵面前茫然如稚子。 怜悯我? 你要怎么怜悯我? 策天凤朝远处望了一眼,室内的灯火依次熄灭,世界又投入纯然的黑暗中。 从现在开始到天明,你可以尽情地杀我。 (八) 凤血,乃凤凰之血,色若宝石,极热,触如焚火。 珍贵之物,久已失传。民间所用凤血多为朱砂。传闻凤血有催化之能,可将药力放至十分,调和服之,可添人寿。 ——《汤药篇·催化篇》 上官鸿信攥住策天凤的咽喉。 策天凤以一种很安静的眼神注视着他,随着被扼紧的程度而目光朦胧。他始终看向上官鸿信,看到他背后如影随形的虚无。那沉重的、几乎把上官鸿信压垮的东西现在传递到他颈上来,可惜他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感到紧密的掌心的包裹,和上官鸿信手心渗出的汗水。有一丝微凉,随即便散去,替代以上官鸿信错乱灼热的吐息。 施暴者快窒息,而受害者从容自如。 策天凤微微蹙眉。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暴雨如脱缰之马肆意奔腾,雨水冲刷过羽国的宫室,打湿宫闱点起的灯笼。所有灯火都沉默了,只有闪电划破天空。天空被撕裂,破开刀口,重又粘合,一道银光未散的刀痕。上官鸿信的十指同样紧了又收。雷声越来越急,轰然炸响在耳边,磅礴雨势把往事淋得透湿。策天凤倒下去,倒在倾覆的水与书本中间,上官鸿信压在他身上,止不住双手的颤抖。电光雪亮,照出他苍白的脸,惶恐的眼。 我……我不能…… 我恨你,不是……为了泄愤。 他跌倒一旁,吁吁地喘气。策天凤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具死尸。 别为你的失败找借口。 你杀不了我。 一千次,一万次,你还有无数的机会尝试。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永远……杀不了我。 他的头颅倏然转向上官鸿信,神情冰冷刻薄,他严厉地说话,犹如十年间他对上官鸿信师者的教导。 我给你另一个借口吧。如果这能让你逃避的更顺利。 因为,连我也杀不了自己。 凤凰……会涅槃。 ……什么? 上官鸿信揪着策天凤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没得到半点挣扎。策天凤像卷绸缎轻柔地搭在他手臂上,他垂了眸,任窗外电闪雷鸣,自是不闻不问。 你在激怒我。 上官鸿信拉着他就往门外走,他一脚踢开殿门,暴雨迎面似箭,万箭穿心。 告诉我,这是你的悲伤吗? 上官鸿信抬手指向雨幕,雨水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轮廓边缘镀一层白光。 风中有一场暴乱,扯断梧桐的枝,天色漆黑,暗得如同末日,宫城内开始积水,护城河缓慢地上涨。策天凤被他摇晃着质问,浑身已湿透,额发粘黏在脸边,下颌簌簌滴水。 因为我要杀你,你感到了悲伤吗? 不。 策天凤别开脸,拾起袖子擦去水痕。他的动作轻盈而优雅,潮湿沉重的衣衫不曾给他带来分毫阻碍。 上官鸿信一怔,豁然醒悟。 难道是……因为我杀不了你,才让你如此悲伤吗? 策天凤移动的脚步一顿。 很接近了。 我没看错你。 但……这还不是完全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上官鸿信拉住他的衣摆。 策天凤轻轻叹气。 这场雨,是我怜悯你的悲伤。 策天凤掩上门扉,周身翻起火羽,冷雨被蒸干了,地面上徒留水渍。他躬下身,冰冷的手掌覆盖在上官鸿信肩侧,凤羽吹去了所有水分,让空气变得干燥欲燃。 你做的太多了。上官鸿信说。 其实,在你为羽国带来那场大雨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你不该留下来。你的一点怜悯,让我再也走不出。 这场围困他一生的暴雨。 策天凤走回桌案,衣摆从上官鸿信手中抽离。 隔了半室沉寂,他遥遥望他。 所以我才会问你。 你希望我爱霓裳吗? 霓裳已经走了。 那你呢? 上官鸿信站起身,缓缓逼近,话语低沉。 老师,正如你所说。 从现在开始到天明,我是否可以尽情地杀你。 策天凤眉心跳动,虽有不妙之感,但还是应承了一句。 可以。 那么,你已经是尸体了。 上官鸿信将他按到在地上。 尸体不会动,不会说话,也不会愤怒。 他的掌心掩住凤凰洞彻万物的眼睛。 嘘。 老师,我要杀你了。 在他手掌制造的黑暗之下,策天凤闭上了眼睛。 对人来说,皮是皮,rou是rou,骨是骨,拆分会流出鲜血。但对凤凰来说,身体仅仅是灵力的聚合,就像画在纸上的衣服不是真的衣服,他的身体也不是真的身体。不会流血,不会崩解,多数时候甚至没有感觉。 但是……上官鸿信的碰触,他有所知觉。 虽然他依然不能给他留下伤痕,但当他扼住他脖颈的时候,他感到他手上确实有握剑的指茧,他抱住他时他能感到他的呼吸,眼泪滴落时有确切的温度,衣服上流转沉定的香气。所以他也能感到他的悲伤。 就像初遇时他能感到他的狂喜。 上官鸿信拉开他的腰带,策天凤沉默不动。 所以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意识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因为疼痛和压迫。 他竟然还能感到疼痛。 策天凤忽然挣扎起来,想摆脱上官鸿信覆盖的手掌。上官鸿信紧紧抓住他,锁住他欲振的羽翼。 他在策天凤耳边轻声提醒。 老师,你忘了,死人不会动。 (九) 凤凰不得,但神迹已生。 ——《鸢王本纪》 七月是羽国日照最盛的时节。上官鸿信独自在长风殿内休憩。此殿地处偏僻,为前朝鸢王宠妃所居之殿,地势偏高,又恰处风关,因而好风流动,不打扇也十分清凉。上官鸿信素来不喜宫人随侍,因而夏季时常一人呆在此殿,独享安宁。 见手边摆有香炉,上官鸿信随手点起,烟气中别有一股幽兰意。 听说你要死了。 殿内响起清冽女音。 上官鸿信但笑无语。 已经明显到如此地步了吗? 来人走到他面前,衣裙俱是碧青色,广袖里露出雪玉般的手腕,戴着一串石榴色的长珠。 久见了,碧玥妃。 久见。 她缓缓施礼,抬起头时,容貌一如当年。 碧玥,是上官鸿信扶棺入陵时在皇陵中遇到的妖怪。自言名唤碧玥,为鸢王妃嫔,鸢王死后便殉于此墓。 但你没有死。上官鸿信眯起双眼。你可知前朝至今已历百年。 因为我是妖怪。 碧玥抬眼望他,笑意盈盈。 不必害怕。我很通情达理。 你以为我会信? 别人不信,那是见识浅薄,夏虫不可语冰。你怎会不信呢?你早已见过神迹。 她笑着,轻轻舒了口气。 我嗅到了凤凰的气味。你是……新的羽王。 原来凤鸣之祭并非虚言。 鸢王,你输了。她自语道。 话语甫落,便见大地震动,陵墓内飞石乱投,鸢王之墓被山石挤压闭合,内归于山体之中。 地动山摇间,碧玥冷然不动,墓室自顶上破开,狭缝里洒下光束,照见她衣衫碧中带蓝。 多谢你。她笑道。你给了我答案。 随即化作紫烟渺然无影。 回去后上官鸿信查阅史料,百年前鸢王确有一妃,目如沧海,眉似新月,因名碧玥。鸢王死后饮下毒酒,同葬皇陵。 上官鸿信挑灯夜读。灯火倏忽一闪,自暗处踱出一袭蓝裙。正是碧玥。 同葬皇陵?她阅读那行记载,不以为然。啧……人族还真会粉饰黑白。 碧玥端正地在上官鸿信面前坐下,因循前朝繁琐的礼节,腕上累累长珠拖至裙下。 我有兴趣向你讲一个故事,作为你给我答案的回报。 你要听吗? 从前,有一位君王运气不佳,他遇上了千载不遇的洪灾,死了很多人。如果雨再不停,所有屋舍都会被淹没,瘟疫会蔓延,剩下的人会稀少到不能称之为一个国家,从此消失于九界。 他的国家信奉太阳与神明,因此他主持了盛大的祭祀。为表决心,他切断了自己的小指。 但是,并没有神明回应他。 雨还是下。 绝望的君王不甘就此认败,他想到了一个新方法。 同样的仪式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他唤来的是妖怪。 正巧,这只妖怪十分通情达理,她看到了这个国家的惨状,认为这对她的修行有所助益。如此,她与君王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她停下了雨,收归了许多死去的魂魄。君王为她修建了宫殿与祭台,让她享有人间的供奉。 直到有一天,君王对她说,我为你修了新的宫殿。在皇宫。 妖怪,是不会想那么多的种族。有了更舒服的地方,她同意的很轻易。于是她换上新衣服走了进去,君王送给她一个新的名字。 目如沧海,眉似新月。 汝名碧玥。 君王慢慢变老,她不会。她是妖怪。 君王问她,百年之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说,好。 因为不管到哪里都会很无聊。 君王说,多谢。 为什么要说多谢? 如果你要跟我一起走,你便不再需要妖力了。 她不懂。 他喂她喝了一杯酒,她吐了血,感觉上还有点新奇。血里有一颗亮晶晶的珠子,那是她的内丹。 他拧碎了内丹,宏大妖力冲入羽国的地脉,延续三百年的龙气。 她虽然是通情达理的妖怪,但她还是会生气。 她挖出了他的心。 他没有抵抗,所以挖出来的时候还很新鲜。 快吃吧。他说。 她很认真地吃掉了。 跟我一起走吧。他临死前说。 她拒绝了。因为君王利用了她。 君王大笑。 难道我们不是彼此利用吗? 她说不是。 他不信。 各凭本事吧。 我不后悔召唤你。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凤鸣之祭。 如果有呢?她反问。 如果有,那又能说明什么? 羽国重获新生,我已经赢了。 我会吃掉你的魂魄。她说。你不再有来世。 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了。 他笑了。 哈,那就吃饱一点吧。 然后他死了。 之后的一百年妖怪留在他的墓室里。因为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去。她跟他那么熟悉了,妖怪的记忆力又很好,从初见开始回忆到现在,也不过才三遍。她还是想不通。一开始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利用她,后来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最后她想不通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凤鸣之祭。 如果有,他不必去召唤她。 如果有,他真正输了。 输掉作为一个凡人的无数轮回。 说完了,她顿了顿,问:这个故事怎么样? 上官鸿信略一沉吟,说:很蠢。 碧玥笑出声来:你也这么觉得对吧。也是,我看你和策天凤是一样的哦。 上官鸿信阴沉了脸色。 碧玥凑近一点,作势嗅闻。 嗯……它正清冷而高傲地燃烧着呢。 有什么方法能让凤息如此强烈地存在呢? 她深水般的眼眸看向上官鸿信。 你已经得到了他,不是吗? 你会那样对他吗?像鸢王对我那样? 上官鸿信冷漠以视。 倘若我要,你会告诉我那杯酒的配方吗? 碧玥摇头。 跟鸢王相处的岁月里,我学会一个道理。 人族有十分善变的心意。 他们有时很脆弱,喜欢自欺欺人,但有时候把事情挑明了,又坚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将一注细香放于桌案,笑道。 你给了我凤鸣之祭的答案,我也给你一个答案。 需要答案时,点燃此香。 切记,想得清楚些。 碧玥望了望燃起的香,轻轻摇头。 果然,人族总是喜欢拖延到最后。拖无可拖。 她又看了看上官鸿信。他眉间戾气比之当年重了许多。 你改变良多。 是好事,这会活的轻松点。虽然,也死的快一些。 我不指责别人,我是通情达理的妖怪。 她端坐在上官鸿信面前,仍是旧时的礼节。 说吧,想问怎样的问题。 上官鸿信放平手掌,望着拇指上幽绿的扳指。 我想知道……鸢王对你的意义。 意义? 碧玥蹙眉。 意义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一个妖怪。 我不想纠缠你们人族的问题。他利用了我,我被利用了,就是如此简单。下次吸取教训,对人族多点戒备就是了。我要报复吗?我已经吃掉他的心了。再怎么说也是妖怪,何必跟凡人一般见识。当时再生气,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 再过几年,也就忘了。他没有让我记得的价值。 上官鸿信凝住目光,瞬息的洞彻。 那么,你为什么还叫碧玥。 碧玥静了一霎,而后微笑。 因为我是通情达理的妖怪。 他给我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没有后面的算计。 我与鸢王,策天凤与你,完全不同。你不必用我的态度去揣测策天凤的心意。 碧玥嗅了嗅空气,莞尔一笑。 又过去了十年。你身上的凤息依然持久而浓烈。也许是他更舍不得你。 (十) 气衰症:病人外表与常人无异,实则气弱血虚,以汤药,以针灸,以药浴,百法试遍,无力回天。 ——《疑难杂病录》 你不恨他吗?上官鸿信问道。 无必要。 碧玥淡淡然。 你太看轻我了。 我不会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她笑了一下,某种灵巧的狡黠。长生给她洞彻尘世的眼睛,却还没有泯灭她内在的生机。 凡人啊。她看着上官鸿信。你真的不懂什么叫做长生。 策天凤在羽国呆了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二十年就算漫长了吗?二十年对妖怪来说只是一眨眼。闭上眼睛,潜修,再睁开,改朝换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怎会恨他?恨一个没有生息的死人?还是恨一个没有来世的孤魂?我的恨,很珍贵,不想浪费。 什么是长生?上官鸿信反问。 碧玥凝眸忖思,她说:长生,是一个谜题。 这是鸢王死去的第一百一十年。他以为不存在的凤鸣祭在你身上成功了,我看到了,他却永远不会得知。到下一个百年,你应该也不在了,凤鸣祭便又成悬念。再过三百年,用我妖力延续的龙气消耗殆尽,或许羽国已然消亡,到那时,连凤鸣祭这几个字眼都不复存在了吧。 倘若再有人从蛛丝马迹里寻出这几个字眼,他们念出却不解其意。这是只有长生者才能回答的谜题。正如你可以从史书里找到我的名字,但你无法从历史里拼凑我的过去。只有我坐在这里,把那些事一一说出口,你才能得到我的真实。 这就是长生。 我们会拥有愈来愈多的谜题,掌握越来越多的答案。但向我们提问的人会越来越少。直到秘密完全湮灭。但我们还会记得,永远不会忘却,直到我们自身也变为一个谜题。 这世上有没有妖怪?如果鸢王还在,他会说有。但他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证明我是他召唤来的妖怪了。 她停了下来,轻轻握住手边的珠串,兀自沉默。 你在悲伤。上官鸿信说。 是啊。碧玥点点头,她承认得很爽快。 我怕之后就感受不到这种情绪了。所以我允许自己悲伤。 我很清楚,很快,很快鸢王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名字,丧失掉他此刻的意义。很快我会归于平静,忘掉碧玥此名的涵义。我不会忘却往事,但我会遗忘情绪。 最终,我会忘记我为什么留下。 其实……我并不恨他。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飘渺的神情,似是追溯,又像沉思。 毕竟他让我感到了很强烈的心绪。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一直是通情达理的妖怪,所以回忆平淡如水。而现在,我有了在漫长时间里值得回忆的东西。 哦,对了。 她忽而想起什么,微微一笑。 你们藏书阁里挂的鸢王画像跟他一点儿都不一样。我得找一幅新的给你挂上。 未等上官鸿信回答,她便化烟消散,徒留一室幽兰香气。 晚间,上官鸿信兴起罕有的兴致,前往藏书阁顶层,阅览古今圣像。 鸢王。 他顺着朝代向后阅览,目光停驻在一副极新的画作上。他从未注意过鸢王画像的模样,但凭着残存印象,似乎确有不同。陌生的君王神情冷肃,冠服冕旒,眉目间与上官鸿信几分相似,腕上红珠累累,绵延膝下,颗颗灿若石榴。 几场雨下来,羽国转入秋季。上官鸿信忙于清除异己,不慎着凉,这几日渐渐有些病症。刚开始还好,仅是咳嗽几声,但服过药也不见好,反而病情加重,夜间发起烧来。身体虚弱之际,梦魇趁虚而入,一连几日夜不成寐,倦态明显。 该是时候了。上官鸿信心有定见。 策天凤来看他。 老师。 上官鸿信朝他点点头,他现在四肢虚浮,虽想对他行礼,有心无力,便懒得去勉强自己。 策天凤坐在他床边,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眉心微蹙。早间的晨光分外清澈,落在他身上,似乎也带了一股秋日的明净。他总是不老的。如同极白的昼,极黑的夜,纯粹到了极点便无坚不摧。因而他的美丽也毋庸置疑。 妖气。 策天凤面上隐隐薄怒。 不该靠近的,就应该远离。 他冷冷望他,目光触之如冰。 还有必要吗?上官鸿信说道。 他说的坦然,策天凤听着,却不够耐心。 你还没有杀死我。 那又如何?上官鸿信反问。 你身上保有我的气息,不会轻易死去。你的死期,还不到时候。 是吗?上官鸿信嗤笑一声。 究竟是我的死期不到时候,还是你觉得不到时候? 策天凤闭口不语。 沉默间侍女奉来汤药,清热除烦的安神散。她半跪着,将银盘举过头顶。上官鸿信要接,却被策天凤抢先一步。极烫的药汁在他指尖冷却下来,腾起的白汽变得温柔。 饮吧。他将药碗递给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一饮而尽。 他将空碗放至银盘,侍女依言而退。策天凤却还坐在原处,未有离去之意。上官鸿信倚床观望,忽觉讽刺。十年前他如此看霓裳,十年后策天凤如此看他。到最后,还是重复同一种命运。 死亡的命运。 老师?他出声提醒。 嗯? 策天凤整了整褶皱的衣袍,他来得急,衣衫稍有凌乱。 不睡吗?策天凤说。难得我在。 上官鸿信为之侧目。 策天凤半阖了眼,倚向一侧。上官鸿信只望见他冰雕雪琢的半面冷容。 既然想要我杀死你,何必对我示好?若是我舍不得下手,老师岂不是功亏一篑。 策天凤不置可否。 想要杀我,起码这双手要拿得住刀。 上官鸿信不由挑眉。看来饮药时他的掩饰并不完美,仍被策天凤看出端倪。 这有什么办法。 挑动策天凤的怒气,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二十年了,老师,我老了。上官鸿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