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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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等着你呢。"下属关切地问了句,"是不是不舒服?" 程浩摇摇头,"刚打了个电话,有点事,我等下就走。" 他进了包间,就急急道歉,说家里的猫跑丢了被人捡着了,让他现在赶紧过去拿。程浩一边道歉一边往外退,退到看不见了拔腿就往厕所跑。可能他自己也没想过,多年健身锻炼,居然是为了今天在这个饭店里一通狂奔。 他撞进厕所,推开最后一扇门。门被轻易推开,在墙壁上撞出巨大声响,而门内如他所料,空无一人。 程浩大骂了句脏话,转身就往饭店外走。统共不到三分钟,他还能跑到天上去不成?程浩出来一看,雨下得更大了,雨天车难打,门口都是排队等车的人, 没有等人的车。程浩冲出来跑了两步,一念至此又立刻折身找自己车。 程浩想的不错,费可匆匆跑出来,手机叫不到车,一下两下又排不到。他也可以求别人让他先走,但此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觉得要逃,多的都思考不了,要怎么逃、逃到哪里去都没想,只是拔腿就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在走,他只是走了一条眼睛能看得到的路,像是抓住一条路就一定能走到终点。雨下得很大,费可浑身的衣物都被浇得湿透,沉重地往下坠水,像是他也变成了一朵乌黑的逃亡的云,浠沥沥下着雨。 费可半阖上眼,任由雨水从他身上淌下。他忽然觉得疲惫,迷茫像透明雨滴。程浩说的没错,他嫉妒想要又得不到程浩所拥有的一切,程浩的房子,程浩的车子,程浩光彩夺目的履历。他其实最恐惧程浩,因为一旦见到程浩,他就会变回当初那个吃剩饭的蹲监仔,没有未来,注定东躲西藏,做一只角落里的蟑螂。 所以都怪程浩,为什么要让他见到这些他无法拥有的美好事物,为什么明明离开了又再出现。他只要一出现,就会提醒费可,假的,假的,假的。 你的学历是假的,你的身份是假的,你给出的情感,感受到的欢欣与愉悦,全部都是假的。 费可忽然痛苦地弯下腰,他不是故意要骗陈佳佳和陈树发。只是因为那么好的机会,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像一株形状完美的橄榄枝,一架扶云梯。抓住它,你就能离开之前的身份和生活,开启费可新一段的人生。 所以费可骗了,反正也没人拆穿,或者说,他反而希望有人能拆穿他。反正他没什么想要的,反正他没什么在乎的,反正他烂人一个,早没有光明前途的。他看不到别的路,所以管他是什么路,既然出现在面前,他就走上去了。 但无论如何,拆穿他的那个人不该也不能是程浩。程浩的出现,让费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原来还是有想要的在乎的。人永远越缺什么越想表现什么,他给陈树发和陈佳佳所表现的一切,原来都是他想要的,原来都是他得不到的。 他完美的表象被撕开了一角,他永远理智完美的壳子,因为那张面具从来没有真心描绘,所以假得格外精致动人。可现在突然有了一道裂缝,那裂缝是无法掌控的混沌的黑暗。费可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害怕。 啊,然后费可想到了,你看这条路,像不像mama去世时那一天走的路?一样的大雨,一样的黑,费可麻木地转过脸,甚至连桥都那么像。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天,李泽瑞在雨里抱住她的骨灰,用单薄的身子撞开风雨,走在拥挤的车潮。那时他悲伤,他愤怒,失望和痛苦杂糅成了强烈的恨意,沉默地在那个雨夜死亡后发酵。 李泽瑞受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李泽瑞就发誓他一定会报复回来。他绝不允许再有人这样伤害他,给他希望给他爱又收回,承诺又违背誓言,背叛他把他扔下,他不会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多年后的费可总以为自己没有情感,也不会产生爱,原来是因为他的爱早已经扭曲。他的情感是心底里的最后一道防线,是警铃。一旦警铃声响起,他就知道,是时候该撤退了,再走下去,会受伤。 可他见到了程浩,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有了受伤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怎样发生,没有人教过他,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怎么走。 他只能逃跑。 现在费可走在大桥上,忽然很想笑。他的人生早在很多年前就被毁了,一步错步步错,于是错着走到今天,一样的大桥一样的雨夜,他怀中空空,捧着李泽瑞的骨灰。无端的悲伤席卷了他,他发现自己仍旧无家可归。 喇叭声接连响了五六声,费可才迟钝地转头,程浩摇下车窗冲他喊,“上车!” 费可轻轻地摇摇头。 程浩大喊道,“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赶紧过来上车!” 费可看程浩的车像乌龟一样跟在他身边慢慢爬,笑了一下,说,“程总,你的钱,我一分没动,但我不可能还给你了。”还不等程浩反应,他就接着说道,“程总,你报警吧,我认了。” “我……”程浩一下子没说出话来,噎了两口气才缓过来,“我他妈就说说气话,你听不出来?下着雨呢,你赶紧先上车,有什么事上来再说。” 费可又摇了摇头,面色苍白,只重复着,“你报警吧。” “你就这么想坐牢?”程浩气得头疼,“我又不要你怎么样,你什么为人我清楚,有没有真心我也知道,你回来说开了咱俩继续过,跟他妈报警有个鸟关系?” “我什么为人你清楚?我的真心?”费可极轻地冷笑了一下,“你看错了,程总。” “他奶奶的。”程浩骂了句,开车门就想来拽费可,却被费可甩开了。 费可被他一拽,像是终于受不住,崩溃了,他忽然大吼道,“程总。程先生。程浩!你看错了!骗你的!都是骗你的!我他妈是个假货!全都是假的!我甚至不叫费可!一个连名字都骗了你的人,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真心?从始至终,我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你明不明白!” 突然的爆发后似乎连雨都寂静停顿了一秒,程浩似乎被吼愣住了,他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嘴巴,再摸了摸下巴,像是试图借助这些零碎的动作抑制某种情绪。 费可见状还要说,程浩终于忍不住,他抄起一边的公文包就往费可身上扔,“他妈的到底我是傻逼还是你是傻逼?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是瞎还是聋?出去那么多次身份证那么大几个字,我不知道你他妈不叫费可叫李泽瑞?我觉得这算个屁大点的事,现在多少人都不喜欢自己名字又暂时没办法改名,人老外还有个Preferred Name,只要你人在这里,你爱叫什么他妈的管我屁事。” 扔完公文包扔抱枕,扔完抱枕扔后视镜挂饰,扔到没东西扔了程浩还不解气,指着费可鼻子大骂,“是!你骗了我,如果你当时说你不是成大学生,我肯定不会一开始就对你那么好。不仅如此,你还瞒我高考替考坐过牢,不是你是不是以为你那过去真就出狱以后就了结了?那你他妈的倒是跟我说啊,你是没上过大学又不是脑残了,成人高考直接推荐你去找工作,哪条路不是路?你坐下来跟我好好说我还能拿你怎么样吗?我他妈还能逼你把我射进去的东西再他妈还给我?费可你他妈就一大傻逼!彻头彻尾的大傻逼!” 程浩越骂越气,“你没真心骗我?我倒是问问哪个老师教的你七年骗一个人?有这功夫你自己都能赚他妈个五千万了。还有我问你,当时你跑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爸妈来我没跟他们说你的事,啊我没出柜我就是罪该万死大混蛋了?”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对峙着,谁也不肯让谁一步。 “程浩,我们没在一起过。”费可这时候终于说话了,“你是包养我的金主,我对你来说存在的意义就是年轻长得好,能跟你上床,这是我唯一的资本。但总有一天我会变老,我的资本会消失,你也会厌倦,我们之间不是恋爱关系。所以不是那天,也会是另一天,那天只是一个很合适的日子而已。” “我可去你妈的存在意义吧,什么狗屁的资本。”程浩完全不听费可的话,“我告诉你你本来最大的资本是你的脑子,现在我算发现了,你就纯脑瘫。” “那如果不是因为我跟你上床,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费可看着程浩的眼睛,忽然问道。 “那是因为我他妈的——!”程浩还想扔东西,最终只是悻悻挥了一下拳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对你好?” “是。” “我告诉你,别人应不应该对你好,我应不应该对你好,不是你来决定的,是我来决定的。我决定要对你好,因为你在我这儿就是值得,你的资本,就是你他妈是费可而且你他妈招我喜欢你懂吗?找个卖屁股的不比找你省心?你倒真把自己当盘菜。”程浩说着说着说累了,搔搔额头道,“懒得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赶紧把东西捡上滚进来。” 费可最终还是拿了东西上了车,他坐在副驾驶上,还是硬着一张脸。程浩真是气笑了,“还说什么金主不金主,你见过哪个情人卷了两千万还给金主甩脸子的?”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费可硬梆梆地回道。 程浩直撇嘴,“不说大白话听不懂人话是吧,行。我就想要你,想跟你谈恋爱过日子,给不给钱我无所谓,你是不是个骗子我也不在乎,我每天累得要死没工夫管你那破事。” “你想要我的爱,哥,”费可平淡地说,“可我没有那种东西。” “你说了不算,我说有就是有。” 费可也被这蛮不讲理的架势噎了一下,“我真的……你既然查过我,那其实你也知道我爸的那点事了。我从小到大连个家都没有,又怎么可能给你爱呢?” “所以我这不是在邀请你跟我组成家庭吗?” 这回费可是真笑了,“家?就我们这样……?这不是家,这就是包养关系而已,是因为金钱、资源和容貌,这是利益,不是家庭。” 程浩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敲了敲方向盘,“行吧,那我就这么问你。你没有发自内心地想要关心过我吗?我再多问几句,我喝醉之后可什么都不知道,你完全不需要装,那你为什么还要照顾我?你没有突如其来想到我要给我发消息吗?” 费可没回答。 “就不说我,待在我家,被我所谓包养的时候,你开心吗?你有过安全感吗?当你说回家的时候你想的是哪个家?” 程浩摇摇头,“费可,所谓家庭,只是一个概念,本来就包括了利益。当然,传统的家庭自然是一夫一妻结婚生子恩爱生活,但家也有很多种。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们各取所需,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所谓家庭不也就是待在一起各取所需吗?所以我们和其他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因为我给你钱?因为你对我没有爱?那这么说来丈夫给全职太太钱是包养吗?还有那么多没有爱的婚姻。就退一万步,我也不要你的爱,我不要你哭哭啼啼的爱,我要你这个人和你这个人的感情,你到底明不明白?” “那为什么是我呢?”费可轻轻问道。 “因为我……”程浩开了个头,忽然语塞。他选择费可的时候,是因为他选择了一枚种子。程浩本身是一堵高墙,所以并不介意一株爬山虎的攀附。可在一开始,他也不知道那枚种子的生长形状,也不知道后来它会长得多高会不会在半路就枯萎,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共生关系发展到最后,高墙会允许爬山虎长进墙上开裂的缝隙。 “……我也不知道。”程浩最终这么说道,耸了耸肩,“估计这就是命吧。” 费可于是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良久,程浩问道,“那为什么留在我家了呢?” 费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次说顺了嘴,把你家说成我家了吧。” 于是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有沉默中雨水渗透的气味。费可浑身湿透,又吼了一通,看着倒车镜中被模糊的街景,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疲惫。现在云不说话了,被妥善地装进一个有门的空间,也终于不用再考虑要走到哪里。 费可想想也是,可能真的就是命吧。很多年前李泽瑞在下着雨的桥上失去家,走了很多年,终于费可坐上了车,在下着雨的桥上拥有了家。 虽然也不算家,只是各取所需,但好像那样也已经挺好了。 车停到熟悉的库位,程浩领着湿漉漉的费可坐电梯上楼。在电梯里程浩终于还是没忍住,“所以你到底准不准备留下来?别洗个澡一出来人又跑了。” “不知道。”费可回道,声音倒挺轻松,“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我就住在这儿歇一晚,明天就走,最多三五天。” 程浩翻了个白眼,“你要是只是借住,那家里就只有沙发给你睡。” 费可笑了,“沙发就挺好。”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