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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如豆情如丝

    

青梅如豆情如丝



    步惹尘出了荣家大门时才想起她没骑马。回头一看,其余四人已经稳稳地坐在马上了。

    见步惹尘不动,傅昶便倾下身来问她,眼睛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微妙的琥珀金色:“步公子,怎么了?”得知她没骑马,唇角微微一挑,很快又抿起来:“上我的马。”

    步惹尘看了一眼已被傅昶占住的马镫,没说什么。没等傅昶下马,她左脚借着马镫外侧稳住身子,右手右脚同时发力,一下子翻身上马,将傅昶揽在怀里。

    傅昶没料到她的动作,感受着身后的热度,脸有些僵:“不是我带你吗?”

    步惹尘做出抱歉的表情。虽然知道他看不到,但姿态还是要做足的:“对不住了大人,以前与人共骑时习惯了在后头,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现在下去吧。”

    傅昶虽然还是有些不自在,却也不想计较这点小事:“不用了,就这样吧。等我把马镫腾给你。”

    “不必,”步惹尘修长的双腿夹紧马腹,一拉缰绳,马儿便轻快地跑起来,“大人踩着吧,注意安全。”

    “……嗯。”傅昶感到脸上有些热热的,鼻息间满是她身上苦涩的清香。

    步惹尘的马技很好,跑起来又轻又快。傅昶也是个骑马的老手了,很明显能感觉到他和她之间的差距。他有些好奇:“你的马术不错。师从何人?”

    他的手紧紧地扣在马缰根部,白皙的手背上凸起几根青筋,身子挺得直直的,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拍拍他的腰:“放松。”

    步惹尘的马技的确很好,毕竟出生在西北边境重镇依兰城。这座城用蒙狄话说就是「沙依巴克」,意为「戈壁滩上的花园」。幼时的她常常见到试图杀进城来抢东西的蒙狄人,也见惯了他们胯/下的骏马。耳濡目染外加家学渊源之下,她也习得了一身好骑术,以求心安,未曾想有朝一日逃命时真的用上了。

    回忆起过去让她很不快乐,虽说只有一鳞半爪的记忆。她淡淡回应:“谢大人夸奖。我的骑术是跟一个牧民学的。”

    傅昶的腰很敏感,被她拍了一下,从尾椎骨一路麻到了天灵盖,脑子顿时一空,自己也忘了刚刚问了什么,便胡乱应了几句,正好合了不愿多说的步惹尘的心意。

    到了归雁所,步惹尘跟着傅昶走到一个还算干净的小房间里,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桌两椅,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

    傅昶客气地请她坐下,又唤来一个雁卫:“给步公子上茶。”

    这个雁卫有些愣愣的:“茶?大人,咱们这儿哪有茶?不都是喝白水吗?”

    步惹尘眼看着傅昶的脸一点点泛起了红,心里觉得有趣。他面容英挺俊朗,五官深刻,举手投足间那股漫不经心的风度很能吸引人。年纪虽然轻,处事也算果断,如今露出这「眼底桃花酒半醺」的小女儿情态——有意思,实在太有意思了!

    她含笑道:“大人,我喝白水就好,不必劳烦了。”

    傅昶也有些懊恼。他皮肤薄,一旦害羞就很容易上脸。入官场一年多,他也见过不少人,此人武功容貌虽均属上佳,他又何至于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

    几分钟后,对面的傅大人脸上还余着淡淡的红,眼神却冷静下来:“步公子对临江城内的江湖门派可有了解?”

    “几年前来过一次,只能说略有耳闻。”步惹尘一向不把话说满。

    傅昶便拿出王希仁腕上黑色花纹的临摹像,修长两指按住纸的一角,轻轻推至她面前:“步公子,你认识这个图案吗?”

    步惹尘皱起眉。这个图案是个手指半握的形状,一打眼看上去倒是有些像问天教的低级成员手腕上会纹的。问天教用这个图腾代指教义,意为「手握青天」。

    可是总感觉有些不太对,这个图案上的大拇指似乎比真正的问天教图腾短了一截,顶端也比正常大拇指粗,像是往里扣了一下似的。不过要说是纹身时出现了纰漏也说得过去。毕竟问天教很低调,她也只是见过那么一次,要说多熟悉是不可能的。

    步惹尘实话跟傅昶说了,包括自己的猜测:“……所以,我不能确定这就是问天教的图腾。”

    傅昶皱起眉。这下可麻烦了,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模棱两可,这种情况最难处理。看来,还是得继续审问王希仁,非得把真料给他挖出来不可!

    傅昶沉思了一会儿,又将他们不太确定的一些有关其他江湖门派的事和步惹尘确认了一下。

    ……

    “大人,这案子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如无需要,几天后我就得离开临江城。”步惹尘问他。今天在这里待了快一下午,不知道之后还要多久。

    可别耽误了她走镖。

    傅昶不敢确定接下来会不会又查出什么新线索需要参考她的意见,但要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把人留下,他也做不出来:“若是这几天有新进展,可能还要再麻烦步公子——但请放心,我们不会耽误你的安排。”

    “谢谢大人。”步惹尘站起来,对着傅昶抱了抱拳,“大人还有问题吗?若是没有,我就不打扰您办公了。”

    “等一下,”傅昶才要同往常吩咐雁卫一般抬手示意,想了想又放下,从椅子上起身,“我想请步公子吃顿晚饭,当然,是代表归雁所。毕竟过几天可能还有劳烦之处。”

    步惹尘眯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的,硬生生把傅昶看得有些羞恼了,才慢悠悠地说:“大人太客气了,在下却之不恭。”

    ——

    步惹尘和傅昶在离归雁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落座。这面摊虽连个店面都没有,但开了许多年,在百姓之间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叫「刘婶面摊」。她家最出名的就是一碗清汤面,便宜大碗不说,还香气扑鼻,简直不像是抓一把葱花炝锅就能做出来的。

    “快吃快吃,”步惹尘招呼这个贵公子,“放久了就坨了。”一边端着大海碗吃得很欢,表情眉飞色舞,看得出来是真开心。

    本来傅昶是打算请步惹尘去好点的酒楼的,但步惹尘不让,说不必破费,就喜欢刘婶家的清汤面,几年之内都吃不到了,临走之前要再来吃一顿。于是傅昶跟着她来了这个之前从没放在眼里过的小摊。

    他端起碗,仔细端详了一下:碗不是什么好碗,粗陶制的,没有一丝花纹;面条粗细略有点不匀称,应该是手拉的;面上盖着几粒青翠欲滴的小葱花,如玉山叠翠,甚是喜人。再闻一闻,葱香浓郁又不腻人,还能闻到面条散发出来的麦香。嗯,色和香是有了。

    傅昶从桌上的毛竹筒里抽出两根筷子,一看,就是两根长短粗细不一的毛竹枝。他也懒得在乎了,一筷子挑起面——面条劲道爽滑,且与葱香融合的相得益彰,一口下肚,回味悠长。

    怪不得他那么喜欢这里,傅昶心里想。

    步惹尘心里也高兴。她挂念的事不多,吃刘婶家的面占一个。剩下的就是去买几件换洗衣裳、收拾好行李,最后确认一下荣晞景的生活是否步入正轨,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步公子离开临江后打算去哪里?”傅昶看步惹尘吃得差不多了,才展开了话题。

    步惹尘不知道听没听到他的话,只抬头看他一眼,转头向摊主吆喝了一声,“刘婶,再来一碗清汤面,加半份胡瓜丝儿!”

    “十文!胡瓜近几日涨价,一份四文钱了!”刘婶冲她喊。

    “好嘞!给我加上就行!”步惹尘不缺半份胡瓜丝的钱,又问傅昶,“你还要来一碗吗?”

    “……来一碗吧。”这面确实挺好吃的。

    “刘婶——再来一碗跟我一样的——”

    “知道了——”

    步惹尘这才心满意足地转回了头,对着傅昶露出一个餍足的笑:“啊,我要去湘西走一趟镖。”

    傅昶点头赞道:“原来步公子是镖师。武艺如此不凡,想必很受客人欢迎。”

    步惹尘却突然不搭腔了,扯出一抹坏笑:“我说大人,你第一次见我可没这么客气呀,怎么现在一口一个「步公子」?再说,你不是问过我的名字了?”

    傅昶心脏急跳两下,面上还是平时的漫不经心:“我——”

    “我只是觉得步公子武艺甚佳,想请你指点一下我,当然要表示尊敬。”傅昶说的自己都快信了。

    “谈不上什么指点。不过,互相切磋几下,看看你如今的招式有什么问题倒是可以,毕竟旁观者清。”步惹尘很爽快地答应了,毕竟傅昶武功看起来还不错,指点起来不会太费力;而且长得还那么好看,很对她的胃口——虽然只能过过眼瘾。

    这时两碗面也上来了。步惹尘眼疾手快地端了一碗:“快吃吧,吃完去你们那儿比划比划——输了嫌丢脸也不要怪我。”

    “嗯。”傅昶默不作声地端起海碗,碗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眸,“我很钦佩步公子的人品武功,不如今后我们不称官职,平辈论交,何如?”

    步惹尘其实也很欣赏傅昶的行事作风,点头同意:“那咱们是不是该先论下序齿——我二十一,周岁。”挑了下眉:“你应该比我小吧?”说的是应该,语气却很笃定。

    “……十七。”傅昶不想再提年龄,“我大名傅昶,字「熙和」。你的字是什么?”

    步惹尘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有点冷:“没有,我没有字——你愿意叫我步惹尘也好,步公子也好,我都无所谓。”

    傅昶看出她有心事,却没再问她,只是点点头:“步惹尘,我记住了。”

    “走吧。”步惹尘放下筷子,往小木桌上拍了一串钱,招呼了刘婶一声就径直离开了面摊。傅昶见状,连忙抛弃了一贯的贵公子做派,学着步惹尘把碗里剩下的面条扒完后起身跟上。

    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吃完的。

    步惹尘先一步回到归雁所,几个还在那里的雁卫看到她有点惊讶:“步公子落下东西了吗?”

    步惹尘笑笑:“你们傅大人请我过来的。”

    傅昶有些低沉的少年音在她身后响起:“如今已是申时,你们可以离开了。”

    “是,属下告退。”几名雁卫躬身行礼后立马退下,没再问她问题。

    其余人都离开后,步惹尘走到了一处空旷的平地,冲他点点头:“就这儿,不用武器,纯凭招式来跟我打。”言简意赅。

    傅昶也不废话,黑靴在地上旋转腾挪,几步逼近步惹尘,一记蓄力长拳直直打向她面门。

    步惹尘不闪不避,以手扣住他手腕,往下一带直接卸掉他拳头的力气,以掌做刀砍向他颈侧。

    傅昶余光瞥见她迅疾的手刀,心中一凛,忙抬手架住她,却忽略了步惹尘踹向他腿窝的动作。一声闷响,傅昶疼得脸发青,死死咬住唇,细密的汗珠沁在额头上。

    她力气好大。

    步惹尘眼睛很利,见攻他下盘有效,继续抬腿横扫,柔如长鞭重如金击,有摧枯拉朽之势,每一记都精准击在傅昶下盘的薄弱点,扫的傅昶身体开始轻晃。

    趁傅昶注意力转移到下面,步惹尘双手一振,从他手中脱出后往下一划卸掉多余力气,手一翻,对准他的鼻梁骨连续两拳,拳拳见血。傅昶被打得闷哼一声,连忙架拳护住脸,步惹尘见机踩在后墙上借力一个飞踢,把傅昶踹出了三米多远。

    “你输了。”步惹尘走到躺在地上起不来的傅昶身边,语声很平和。

    傅昶抬手捂住脸,一声不吭。

    步惹尘见他这样笑出了声:“不必不好意思,你的武艺在同龄人中也是超群拔萃的,只是下盘练得还是不够稳,而且不耐打——只有耐得住打,才不会被敌人的气势和身体上的疼痛吓怕。我估计没多少人打过你吧。”

    傅昶点了点头。

    步惹尘诚恳道:“你这种情况,多捱几顿揍就好了。”

    “……”

    步惹尘见他还不起来,随手从墙头揪了片叶子下来,信手一甩,竟一下插进他脸旁的地面,把他唬了一跳:“快起!”

    傅昶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依旧捂着脸,瓮声瓮气地道:“我去处理一下,就不送你了,你原路回去就行,不会有人拦你的。”说完转身就走。

    步惹尘看着他的背影,眉眼含笑。

    这傻子,鼻血都流到下巴了,还捂着怕她看见呢。

    步惹尘刚想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人声。

    “「拈花为刀,摘叶作器。步似流云,衣不惹尘。」不愧是「无尘公子」。”李敬思抚掌轻笑,从暗处缓缓走出。

    “你认识我?”步惹尘回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幽深。这个人隐匿声息的功夫极好,出声之前连她都没发现有人在那里。

    “认识你的可不是我。”李敬思笑得古怪。

    步惹尘皱眉。这话说的古怪。

    “任观月,你认识吗?”声音缥缈而阴柔,语气却令人厌恶的笃定。

    话音未落,步惹尘已感到周身的血都同结了冰一般,血牢牢凝在四肢处,唯独不流向心脏和大脑,害得她呼吸困难,头脑昏沉。

    一瞬间,无数往事席卷而来,如同翻涌的巨浪,试图将她溺毙在回忆的洪流里。

    “我不认识。”她稳住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拳头攥得死紧。恍惚间感觉有黏腻的血从掌心流出。

    “哦。”李敬思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答,嘴角噙着一丝笑,“不认识没关系,只是任观月托我给你带句话。”

    “……我不想听。”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听——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给我带话,我何必听这些妄言。”她转身就走,甚至用上了轻功,凌空数点,最后落在归雁所的大门口。

    “他说,「我好想你,小风」。”那个满含笑意的声音在她走出大门之前响起,用了传音,确保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步惹尘一步未停。

    ——

    「眼底桃花酒半醺」引自唐朝李群玉的“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