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他长兄(穿书)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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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温廷安眼前是一团黑,来者的动作并不算谦和轻柔,一举将她掼在了竹苑影壁折角处,她的身子撞入了一道温实的怀里,鼻腔之间,悉数涌入了清郁疏淡的松香,还有石斛与龙脑的香气,闻香识人,在昏淡浓密的光影里,温廷安的秾纤睫羽,俨似受惊了的蝶翼,悄然轻轻地颤了一下。 没料到捂嘴的人,居然是温廷舜。 少年着竖领斜襟短袄,一身玄色,气质幽冥冷沉,眉眸清冷如霜,看着她的眼神添了几分蔑冷,似是在嘲弄,凭她这点花拳绣腿,还妄想窥探院内墙角。 温廷安后背紧密地抵在冷墙下,因是脊椎骨磕着了青砖,肌肤生疼,容色有些不虞,先行调侃道:“幼弟不是在书院循规蹈矩念书么?怎的来此处了,是打算做些不见光的事儿?” 温廷舜尚还严丝合缝的捂着她的唇,当下,温廷安言语之时,用的是气声,他的掌心腹地,深切觉知到一阵圆润醇和的触感,柔软到了极致,俨似春夜山涧的山茶花,经受雪风洗濯过,透着一抹凉湿且薄软的暖意。温廷安唇瓣的轮廓,随着那一吐一息,一翕一动,在他的肌肤之间,渐而描摹成一滩蒙昧的黯影,微微的酥,浅浅的痒,淡淡的软。 温廷舜容色沉黯了些许,略微生硬地撤开手掌,眸心垂落,眼神逡巡于苑外,音色僵冷:“别出声。” 温廷安知道温廷舜城府极深,但此际两人是同一根线上的蚂蚱,他定是不会落井下石的,她适才收住了口,呼吸也变得静默起来。 长贵与墩子正在崇文院外来回巡守,他们到底是旧宫出身的掌印太监,耳力惊人,行事慎然,觉察到端倪,瞬即就追了出来,但此际发觉没了动响,又闻夜风泠泠,霰雪震震,檐下檀木质地的风铃当啷作响,风灯里的烛火,倒映着院门斑驳的影子,院外一时了无人声。 二人巡守了片刻,适才踅了回去,藏避在折角处的二人没动,身影庶几与那一堵青石壁糅合在一处去了,少时,长贵与墩子复出现在了院外竹苑里,温廷安适才了悟,方才二人是在佯追,可谓是好沉的思量。 长贵环视静谧的四遭,那墩子遍寻无获,便道:“公公,会不会咱们听岔了,我事先吩咐各房各院杜户不出,众人都守规矩,方才那声音,应当是哪房的女眷贪玩偷跑出来所致,当是咱们多了心思。” 长贵眸无波澜,往竹苑的位置一觑,状似无意的淡笑了下:“或许真是咱家多了心思。” 待这两人离却,那一番略显争执的叙话声,还在兀自持续。 崇文院内的正厅槛窗,乃属冰裂纹的兰考桐木质地,糊上的窗纸,花纹捭阖错落有致,一围簟窗低低斜落逸出,数抹鹅黄烛火随着榆钱树的罅隙,偏略斜泄落入竹苑,糅合着密密匝匝的碎雪晴光,裹拥着时断时续的叙话声,携同打在了两人的衣襟之上,月色为彼此的容色描摹了一团金边。 温廷安正欲行出,倏然听至了一声『长房』,院中人争执就争执,怎的还论议至了她和温廷舜的身上? 温廷安看了温廷舜一眼,少年静静垂眸,亦是留了心眼,凝声细听。 温青松音质苛沉:“阮大人,廷安不过是个纨绔,脊梁骨弱,耳根子也软得很,虽说是长房的嫡长子,书念得稍有起色了些,却是难成大器,反观之下,廷舜是我最器重的新苗,出身虽寒碜了些,但资质卓尔不群,且胸有丘壑,心性沉得住气,是可塑之才,若是跟随大人您麾下做事,好生栽培与拔擢,今后他定当对大人而言,是扫除一切屏障的利刃。” 温青松对温廷舜的器重,举府上下无人不知,温廷安轻轻负着手,听着老太爷贬损自己的一番话,并不很是在意,但拿兄弟二人比肩并论,她心情亦难免复杂了些许,按这意思,这位阮大人是打算在温家里选贤任能? 那个阮大人对此不置可否,疏淡地笑了笑,细细斟酌了会儿,忖了忖,只听进了前半截话,意味深长地驳斥道:“纨绔子弟?为何我的人说,令嫡孙这数日以来,在三舍苑起势颇好,不仅于昨日课试夺得头筹,就连刑部暗中在文库抓人,兹事如此荫蔽,她也有能耐,从刑部尚书之子钟瑾此人套出底细来,可谓是草蛇灰线,浮脉千里。依阮某之拙见,你们长房真是卧虎藏龙,若是教令嫡孙明珠暗投,岂不是埋汰了真正的好刃?” 温廷安身上生了些凉沁沁的寒意,自己这两日的一举一动,这位阮大人怎的知晓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他遣了人早在暗中窥察? 温青松眉心深锁,颇为踌躇:“大人您有所不知,廷安生性慧黠顽劣,做任何事,大抵是依仗一些小聪明的伎俩,您说他课试能夺头筹,怕只不过是临时抱了佛脚,侥幸夺魁罢了。再者,劣孙平素广结人脉,待人之道端的是长袖善舞,钟瑾为人淳直,有浩然之气,定是教劣孙糊弄了,这一点是劣孙做得不对,我今后势必严厉教诲。论才气与君子之风,还是当属廷舜好些,二房的温廷凉与四房的温廷猷,亦是良才佳木,不过就是年岁小了些……” 阮大人的嗓音一霎地淡了了几分:“温太师,您老三番五次阻荐令嫡孙,字里行间明贬暗褒,论真实用意,是欲保住你们温家的嫡出血脉罢?” 温青松在短瞬的缄默之后,道:“谨言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温某也自有近忧远虑。” 阮大人道:“不引荐令嫡孙,是不欲让温家掺和入元祐议和的新案里,引荐庶子,或是其他房的少爷,跟阮某做事的话,他们大抵是九死一生,假或殉命,温家便能建功立业,他们的命,倒无甚所谓了。这便是温太师的考量,此话对否?” 此话一摞,满堂岑寂如谜,一岁前的元祐议和旧案,一直是温家不愿去触碰的心结,这位阮大人说着这般话,偏生便是往众人的伤疤上撒盐。 须臾,只听温善晋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温沉地道:“渊陵,你不若跟老太爷交个底罢,否则,老太爷倒是同我生了嫌隙,认为我是借大理寺之手向温家讨人。” 话落又是一番长久的静默,不知是满堂的人静候阮大人开口,还是静候着温青松发声。 只见阮渊陵听了这话,朗声一笑,“既然是老师敞开了天窗,如此,也请温太师恕阮某直言,据阮某布下的暗桩说,刑部日前捉了梁庚尧,获悉此人窃走了画学院张姓待诏的一幅洛城防御图,欲于翌夜在西廊坊与另一位谍者接头,枢密院已经派遣禁军驻扎于西廊坊,意欲捉拿另一位谍者,但阮某收到谍报,禁军之中亦是混有细作,此番接应,怕只是有诈,大理寺亟需在禁军赶到之前,擒拿住谍者。” 温青松悉身起了战栗,心中升起一番惕意,话辞蘸染了些许凛色,道:“大人想让廷安掺和此事?他年岁尚小,如何懂得擒拿金贼,又如何抵御的了禁军?再者,三日之后的升舍试迫在眉睫,我不欲让他想旁的,一心专用于念书便好。更何况,擒拿禁军细作,兹事极是体大,大人可去寻三法司商议,可上报予监察院,可奏请圣人,总而言之——不当是温家该管的。” 温青松保守且持静,三言两语,便将阮渊陵所述之案,与崇国公府撇得一干二净,当下,只听一记冷茶泼入砚台的声响,阮渊陵的嗓音骤地沉了几分:“教人双耳不闻国是,一心只读贤书,这便是温太师的育才之道?当今圣上偃文兴武,朝内宦竖掌内中馈,朝外庞家权倾朝野,其背后的宰执站位亦是博大,你们温家日渐疲敝,凭科举入仕,就便能出人头地,光耀宗族门楣,又谈何容易?” 阮渊陵沉声道:“此番大金谍者接连潜入洛阳,在官设书院、太学院、国子监,甚至于圣人脚下的三舍苑,都能觅其踪影。三月便是春闱,值此关键时刻,为何金人行迹如此猖獗,是因元祐议和这一桩旧事!时局动荡,民心四离,只消与元祐议和此案蘸染了半丝半毫干系,势必皆难逃一劫,你们温家便是首当其冲,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擒拿金贼事小,但这大邺的江山社稷眼看不保,官家若是要发落,怕是头一个发落的便是温家,值此遭际,温廷安作为崇国公府的嫡长孙,还有独善其身之可能么?” 温青松重重咳嗽了一声,缄默了一阵子,晌久,他的嗓音变得苍郁透沉,喟叹一声,才徐缓地道:“温家主和,于元祐之年签下议和之约,拂了圣人的颜面,却缔造了长达一年的和平。” “大晋亡朝,晋主流徙以后,收复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的夙愿,奈何元祐城地势悬殊,城界往北便是白山黑水,隶属金人的地界,十八年以来,大邺与大金战事频发,连年征战,当说是捷报频传,但元祐城内是一片荒颓涂炭,民不聊生,甚至生发易子而食的惨境,远在洛阳的百官宰执,根本看不到元祐城内的苍凉民情,他们只看到了捷报上的人首,罔顾元祐百姓的灾情!” “天昭六年,也就是去岁春初,朝中主和者寡,主战者繁多,官家权衡利弊,决意先派遣拍摄庞太保庞汉卿率大师北上伐金,屯兵设寨,攻取关北之地,首战大捷。讵料,营内粮草殆尽,城内百姓亦是不堪重负,庞汉卿险中求胜,但在二役后腹背受敌,金人昼夜击鼓,以利剑长弩击毙将士三万余人,军营人心惶惶,其麾下的天雄军之中,出了降臣,临阵倒戈,归降于金,并携一函和议书求见官家,此则大邺唇亡齿寒之际,若是执意险战,只会让更多百姓与军将做出无谓的牺牲,战事也将永无止境!” “因于此,为了长远大局考虑,参知政事温善晋当以议和使臣之身份,前去与金议和。暨乎盟约谈成,金人即刻撤兵北归,元祐城得以恢复一片生机。” “世人皆不解我们温家为何要与金人议和,议和前,世人认为我们清正忠直,颇有文士风骨,日日有四方能人志士请求谒见,愿为崇国公府的幕僚。议和后,温家地位日趋式微,世人皆议我们忍辱求和,三千幕僚一夜散尽,披罪解离之书堆满在府门。但我温青松窃以为,为国议和无愧己心,所谓忠良,若为一份解颐捷报而罔顾苍生社稷,我们温家毋宁解甲归田,在故土安分守己,太太平平!” “这时局我自当是看在眼底,但若是圣人亲自发落温家,我又何惧之有?” 温廷安这算是听明白了温老太爷的真正用意。 温青松是铁了一门心思,不欲让各房孙辈,掺和入枢密院与大理寺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双方背后代表温庞两党的势力,温青松可与庞汉卿在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但在私底下,不愿意让上一辈的恩怨隙故,殃及至孙辈。 氛围陷入僵滞死寂之中,这番慷慨言辞,彻底拂了阮渊陵的面子,其他叔辈闻罢,欲要开口说些什么话,但碍于什么原因,最终没有说出口。 温廷安以为那位阮大人会勃然大怒,只听他清浅地淡笑一声,没再劝说,“温家果真是忠魂世家,但这时局已定,决非你我所能掣肘的住,于此,阮某嘱告您一句——” 话至此处,阮渊陵话锋一转,“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令嫡孙是一株好苗子,若能通过升舍试,今后免不得与阮某打交道,温太师,您的荫庇,是缚不住这等少年的。” 第23章 昏昏沉沉的天光里,那铅粉般的深冬日色,透过马车内的珠玉帘络,,一寸一寸沉入西隅斗拱,温廷安独自一人,正襟安坐于通往閤门的马车上,看到了朱红描金的宫城,柔和的光岁坠落眸底,教她有些昏眩,便抬袖揉了揉眼,再定了定神,只发觉宫城外的日色愈发黯然了,数位捧灯的宫奴开始依序掌灯,太监鹤行恭送下朝的官爷,她眼瞅着大内一点一点地融入东升的夜色里。 照温善晋的意思,掌司进奏院状和邸报要闻的閤门,并不在禁城的宫闱之中,而是坐落于大内外郭东西一角的偏园里,偏园与西廊坊隔着两条御街的距离,格局谓之大隐隐于市,宫卒防守并不算森严,途中经过宣武门,司阍会验察鱼袋与路引等物,她的鱼袋和路引,据闻是那位阮大人折衷牵线搭桥,为她筹备好的。 温廷舜不太清楚,阮渊陵在大理寺具体谋何高职,真实的筹谋为何,可从昨夜里,其人与温老太爷叙话过程当中的种种,竟能让温青松敬三分薄面,其手腕、风骨、地位与魄力,皆是可见一斑。 说起来,阮渊陵还是温善晋畴昔的学生,她记起来,自幼时起,温善晋常命她抄写判状,想必便是敦促她向阮渊陵学习与借鉴,父亲每谈起这位学生,自豪与骄傲在容色上藏也藏不住,阮渊陵当时已是大理寺的寺丞了,历经六七年的官海沉浮,想必他的官阶只会节节拔擢。 此外,此行严密,切不可教府内其余人知晓。 温廷安下了学,用过晚膳,有马车在偏门接她,对温家的托词只说是去吕府,与吕祖迁探讨律论课业,她同吕祖迁的来往还算好,理由也教人信服,但此行不可携带童仆与傔从,故此,王冕只能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去了。 半个时辰前,车把式状似无意地问她,要不要吃芣苢堂的寿春茶糕,温廷安觉得此话绝非空xue来风,淡淡地应了一声,中晌,车把式挽了帘,递来了一个寻常无奇的食盒,低声嘱告道:“世子爷,茶糕是食官刚做好的,仔细盘底烫。” 温廷安言谢,将食盒轻轻接了过来,她的右手托住了盒底,果不其然,那车把式顺来了一封类似于信札的纸物。这一瞬,温廷安与那车把式对视了一眼,车把式殷勤之举,怕只能是出自阮渊陵的授意, 温廷安未与这位大人物打过交道,但言谈如其人,她对他的印象大抵是不错,此番看在温善晋的师徒情谊上,他助她混入閤门成为抄手,也意味着欠其一份人情,自然地,阮渊陵不可能平白无故帮她。 这封密信,便是对她的一份考验。 夕色斜照而来,鎏金般的光瀑投射于指掌之间,温廷安垂目而视,施施然看清了掌中之物的模样,这是一份铜漆封住的鸦玄色密信,纸料乃是极好,纹路是九瓣薙莲,似乎是特质的纹样,看着也不太像大理寺会有的红章官契。 温廷安稍稍按捺住了疑窦,静静撕开了铜签,拈出了薄薄的一份镶黄笺纸。 笺子之上,只是书有寥寥数语,言辞凝炼,是交代她做一件事。兹事并不算极难,尚属在她力所能及的范畴之内,但也有一定的跌宕。 温廷安端视片刻,便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只暖手炉,掌了细火,将笺纸燃着了,轻然一拂袖,扔在了食盒里的戗金填漆瑞兽金炉,哔剥声起,见着橘红火舌将其变得蜷黄,俨似萧瑟深秋的枯叶,最终零落一滩灰渍。 火光烛照了温廷安的半张面容,思绪拢在了忽明忽暗的朦胧光线之中,她唯一纳闷地是,不太明白阮渊陵倚重她的缘由。 仅见她一连两日在族学的行止,便能推揣出她是良才? 温廷安思绪不大清楚,又思量起了温廷舜的事,不知他今夜如何筹谋,但定是不轻易放过与大金谍者暗中联络之机,她还得想法子败了他的好事。 温廷安一面揭了帘子,透了一透风,权当醒醒神气,远处日暮薄西,落雪凉冽,眼下,却见近处有数位官差,首戴单珠梁冠佩绶,身着绀青缘白纱中单,上有绣鹌鹑的团花纹样,一席青罗长裾蔽膝,下着白袜黑履,这些人跟在了着绯衣红袍的朝官背后,虽说官阶小了些许,但地位却是不可小觑,中间有的是监察御史,亦有六科给事中。 在大邺,御史大夫与给事中品级虽低了些许,但是掌事言官之职,于大内兰台驻事,与大理寺一脉相承,可风闻言事,朝中不论官位大小,皆可上奏弹劾,权势断不可小觑,连位极人臣的温庞两家,皆要避其三分。 只听车把式同那些言官一拱首,规规矩矩地问了个安,温廷安亦是揭帘作揖,其时,有一位挥着雪麈的庬眉老者,腰系玉带板,造相是个巡抚御史,发觉了她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先是拈麈打量了她一番,仪态极为威严,温廷安倒也不怵,堂正磊落与之相视,那御史并未揭穿,只道敝姓吴,单字嵬,这教温廷安暗中生讶,吴嵬吴御史,在原书之中是当朝翰林院老太傅的亲弟弟,隶属元老级的人物,偏巧老太傅器重沈云升,在去岁的元祐议和案子里,他、吴嵬与吕鼋一样,是追随官家的意旨,并不随意站位。 温廷安能在宣武门外遇到吴嵬,总觉是冥冥之中,有一股莫能言喻的力量,在暗有牵连。 吴嵬问她往何处去,温廷安言简意赅地答说閤门,吴嵬和声细语地道:“大邺承平已久,近些时日,朝中风云再起,放眼这洛阳,也是并不太平,老夫久听阮大人要募集群英,今朝得见其一,可谓是幸甚至哉。你这位抄手,倒有令尊当年的君子仪风,当是能继承衣钵的好苗子。” 吴嵬是知情人,话辞未有进谏之官那般犀利,温廷安听着很舒惬,得礼回道:“吴御史过誉,晚辈是承蒙了阮大人重用,定不辱没使命。” 吴嵬慈霭地笑了笑,嘱告了几句,便随着下朝的排车出了宫去,天色暗了一重,车辕上掌了双灯,宣武门也近了,司阍验察温廷安的鱼袋和路引,扫了一眼她的官服,态度冷淡了些许,有些怠慢地袖了袖手道:“可是来抄报的罢?路子便在前头,快走快走。” 车把式一路曲曲绕绕送至府门,便是没再朝前走了,对她恭声道:“少爷,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閤门规矩繁琐得很,虽然不在大内宫中,但您得多多留意,此处离枢密院与进奏院俱是不远,禁军驻守森严,您一切行事都得留多个心眼,待中宵牌分,亦就是宫禁前一刻,奴才前来接您。” 温廷安听罢,温文尔雅地道了声好,入閤门前,先去点了卯。 这是她头一回进入閤门,与预想之中的深墙大院不太一样,此处就是一座回字状的四合宅院,四围植有扶疏花木,曲径通幽,来回抱着御状和各郡折子文书的人,奔走于各院各堂之间,俱是行色匆匆,这邸报是五日发行一回,相当于前世的官方机关要报,由国库拨冗支款,届时,不仅要在城门布告榜上张贴,也要抄好递送至京各司与诸路州县,明日便是发行之期,閤门的氛围绷紧成了一根弦,端的是如火如荼。 奏报文书堆叠如山,抄手挑腕奋笔疾书,有个掌事的胖文吏适时见了温廷安,挑眉怒唆道:“那位新来的,愣着那处做什么,还不快搭把手!” 温廷安恭顺地应了声是,跟着文吏去了一间两进的坐堂里,堂内点着苏和香,抄手众多,簌簌声四起,那文书依着次序,堆叠得东一拨西一拨,温廷安拣了个位置正襟危坐,听那文吏道:“进奏官翌日卯时便来,抄报之务刻不容缓,但不能学小报那般为了贪快,窃用蜡板做印版,得用圣人钦定的雕版,若是邸报出了什么纰漏,届时可是要掉脑袋的!” 温廷安忖了忖,大邺里,不只有邸报,还有小报,閤门发行邸报,是为了履行公差,起监察舆情之用,而办小报之徒,至少有一部分别有用心之徒,以有失严谨且断章取义的虚假内文,意欲影响时局之发展,官家痛恨小报,进岁以来一直在施压,屡出重敕严令。 很快地,左邻右舍将一摞摞公牍推至温廷安近前,温廷安事先学了瘦金体和雕版印刷,抄起报来很快轻车熟路起来,她一边抄印,一边将所抄内容牢记于心。 邸报刊布的内容,大抵是新近诏令,帝王起居,宰执奏疏,重大变法,官吏迁黜,州路大事等等。而三日后的升舍试,与律学相关的新近案桩,一定会从邸报里出。 仅是,她一面捧读一面誊抄,进展了约莫半个时辰,百官递呈上来的折子,不外乎例行公事一般,禀报近些时日的工作进程,诸如户部说储粮几何,兵部说带兵几何,礼部说春日斋沐的支出,尚食局说哪州的郡爷快要生辰,预备采买生辰纲云云,三省三司六部之议事巨细无遗,教温廷安叹为观止,忽地想起了前世习学过的一句诗:『林下散人看邸报,也疏把酒度游山。』 约莫一个小时辰,她终是看着了一折与律学相关的公文,是四日前写就的折子,以愤慨之笔法写道:“近岁有所谓小报者,或是邸报未报之事,或是官员进奏未曾施行之事,或是台谏百官之章奏,先传于外,以无为有,固已不可。抵今之际,小报者佯传事端,撰造谤议,妄作邸报!恳望圣人纂法尽皆削除,悉皆贬剥!” 不出温廷安所料,这一封折子,正系巡抚御史吴嵬吴大人所请奏。 原来于近些时日,官家在早朝重叙元祐议和旧案,这件事不知怎的流传到了外头,小报便拿温善晋的议和使臣身份与罢相之事大做文章,捏造了一份伪诏,上书:“前右相温善晋以邺金通和之事,岁给金帛,助其军费,耳不聪而强听,公行狡诈,行迹谄媚,内外不仁,金人凶顽,生灵涂炭,温善晋虽自贬,亦难平邺民之愤,今不察其所为,属寡人之过失,温党之辈,尽皆罢黜!” 这一篇诏谕写得有板有眼,制式亦足,未经省部、寺监、知杂司以及枢密院的校勘,在宫城外郭发行,虽发行不久,仅有朝官可见,但势头如同风声鹤唳,教温廷安心下略微一沉,她想起前夜阮渊陵寻温老太爷商议之事,莫不是与这个伪诏有所牵涉? 她留了个心眼,继续翻找与伪诏相关的折子与文书,捧揽一周,伪诏后续的情势大致是这般,官家大怒,下了一道御笔手诏,辟了伪诏的谣:“我朝动荡,jian人乘隙而入,鼓惑臣心,寡人可立赏钱,内外收捕此等jian贼!” 官家悬赏了一万贯钱,捉拿立伪诏的恶jian,但放眼洛阳城内,小报林立,设地以大杂居小聚集之势,要从众多报堂内觅捕jian贼,无异于大海捞针,此案于一日前移交于大理寺审理。 伪诏恶意抹煞温家,也勿怪大理寺会于昨夜登门造谒。 虽说那圣人的手诏上未提及jian人的身份,但温廷安直觉,这与大金谍者脱不了干系,伪诏流传之事,会不会与梁庚尧在寰云赌坊留下密文有所干系? 退一万步,论其升舍试的考题,若是伪诏一案真会作为律学试题,那么,一定会这般考,『假或jian人收押,三法司当如何惩处此贼?』 针对试题,温廷安倏然之间有了头绪。 第24章 温廷安自浩如烟海的折子与公文之中,终是理出了一个明晰的眉目,先有伪诏刊发,其次是大金谍者获擒,再是大理寺盘查崇国公府,最后是今夜枢密院锁封西廊坊,诸种零碎线索贯穿在了一处,她清醒地意识着,一盘隐形的大局已在暗中设伏,两党相争抵牾,她便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无论如何,她若是要退局,也亦是不大可能的了。 温廷安拂袖悬腕,搁下了墨笔,那近旁青瓷盏之上的细枝盘烛,烛火俨似被筛却了棘刺的刺猬,红蒙蒙一片,照亮了她腕肘之下的墨痕雕版,像极了一掬稠郁轻薄的胭脂,放眼远处,重院之外是积云翻卷,晚风来急,夜色凝穆,如覆了一层浅浅铁锈,更漏已长,将近戍时牌分的光景。 她已将与律学相关的公文看得七七-八八了,拣重点的稍作铭记,回去后逐字抄下,明日务必给杨淳抄一份过去,叮嘱他将这些案子与对应的判状反复默诵,杨淳的记忆力算得上乘,若是熟记于心,三日后的升舍试之中,不论是应付经义,亦或者是应付律论,都理当是游刃有余。 温廷安亲自给杨淳摸过底,他就对判状的撰写吃劲了些许,若是将她写下的案子判状逐一默诵,再针对律论部分集中裨补阙漏,他必当有所广益,升舍试是可以保过的。 思量完了升舍试的事体,温廷安想起了阮渊陵嘱告过自己的任务,她特地留意了一下窗扃之外的天色,雪仍旧在下,雾凇沆砀,檐角下结着一层参差的冰花,快到了中宵,车把式怕是在外头候着她了。 时局刻不容缓,温廷安当下从容起身,抱起了雕印完备的邸报,一路送入审校堂内,邸报亟亟等枢密院定本,不过,枢密院今夜抄封西廊坊,定本怕是要等明早的事儿了,这让温廷安活络了一下绷紧的神经。 那胖文吏讶异于她精湛的雕工,寻不出什么茬儿,但面露隐忧,暗暗朝她摆着眼色,欲言又止,温廷安心中还记挂着它事,并未留意到此等端倪,当下掉头便走,讵料,甫一行至垂花门,閤门之外,猝然传了一阵倾巢般的槖槖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