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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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拜访莫氏心理健康研究中心,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 这是我获得这份工作之后第一次独立执行调查。硕士毕业之后,我选择留在未名大学,为学校附属的伦理审查会工作——我在无趣的办公室里度过了漫长的几个月、然后又跟着前辈当了几个月的跟屁虫,直到上司拿着一沓文件找到我。这是个适合给我练手的项目,他说。 我有些不解。“什么是适合练手的项目?” “就是不会出岔子的意思。”老头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喝了口茶,“这项研究的牵头人是咱们学校的客座教授,业内口碑很好,伦理审查也就只是走个形式。所以交给你,正好让你熟悉一下流程。” 放下杯子,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独立出外勤最重要的就是自信,不要露怯。小贺,好好干,我相信你。” 虽然上司说得轻描淡写,但真正站在研究所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有些迟疑。 在把公式化套话和需要收集的材料类型默背到第三遍的时候,中心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推开了门。 很显然,我们都没有做好在此时偶遇对方的心理准备。白大褂的脚步顿了一顿,而后他推了推眼镜,快步向我走来。 “这位小姐,需要帮助吗?” 他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白大褂和工牌的搭配表明了他是这里的职员,但很可惜工牌被很随意地插在口袋里,除了半截证件照以外看不到更多信息。不寻常的发色和较为立体的五官特征似乎提示他并非国人,但我没有从他的问话中听到明显的外国口音:大概是中文很好的留学生,或者从小在国内长大的混血儿。 “你好。我找莫教授,请问我能进去吗?” 白大褂的眉头轻微皱起、然后又舒展开来,我没能来得及分析他的表情。“是什么事?” 我手忙脚乱地在脑海里搜索早已背好的说辞。白大褂似乎很有耐心,全程只是安静地听着我支支吾吾地背完——然后他眯起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情况我了解了,进来说吧。”他转过身,朝研究中心的大门走去,示意我跟上来。口袋里的工牌被动作牵扯着掉了出来,在它顺势回到白大褂胸前的前一秒,我只够看清姓名栏里的“莫”字。 半夜十一点,我摸索着打开手机,在联系人栏里翻找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咱学校的心理学院,竟然还有二十多岁的年轻教授呢?] 对方的消息来得很快,能及时收到回复让我心里的烦躁感消失了一些。 ——[你刚知道吗?那个教授又年轻又帅,讲得也好,讲座和课程名额都很难抢的。] 怎么好像大家都知道啊?我这七年未大是白读了吗? [我完全没听说啊。] ——[怎么可能,去年我还问过你要不要一起去旁听他的讲座呢。]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 [还有这事?我当时怎么说的?] ——[你说写论文太累了不想出门,所以我就自己去咯。] 我又躺了回去。 [不愧是我。] ——[所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工作上有些来往。我不是在伦理审查会办公室上班嘛,这两天在给莫教授的项目收集审查材料。] ——[应该很辛苦吧?大家都说他是个冷冰冰不苟言笑的人。] 是吗? 算是吧?除了偶尔的礼节性微笑以外,确实没见到他露出太多别的表情。 我在聊天框里犹豫许久,始终想不到要如何回复。 这个下午,我算得上很辛苦吗? “嗯,需要的材料暂时就是这些。谢谢您支持我们的工作,由于跟踪审查的要求,项目启动之后我可能还会再来打扰几次,还希望您能够谅解。” 冷静下来之后的口条终于不再打结。我暗自舒了口气,转身要走,一边在心里欢呼首次出外勤圆满落幕。 震耳欲聋的雷声打断了我的自我陶醉。 “怎么了?是没带伞吗?” 温润清丽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银发的年轻教授把装有审查材料的防水文件袋递给我,清淡的杜松子香气随他的动作而钻入我的鼻子。 “…是啊。也没想到都快入冬了还能突降暴雨……” “我送你回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有些慌张地摆手,“我是骑自行车来的,车子就停在,呃,附近的车棚……我必须要把它骑走才行,就不劳烦您送我了。” 莫教授注视着我语无伦次地扯谎,他眨了眨眼,突然笑了——不同于之前浅淡疏远的礼貌微笑,他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心情很好。“原来是这样。那么,在雨停之前,先留下来喝杯茶吧。” 已经撒了“必须等雨停之后把车骑走”的谎,事到如今,我没有立场拒绝他的邀请。 我有些拘谨地坐下,一杯清香四溢的红茶被推到我的面前。那只手洁白、修长而骨节分明,茶具也是雪白光亮的骨瓷杯,倒显得相得益彰。 “不用这么紧张,聊聊天打发时间而已。”办公室的主人优雅地抿了一口茶,“你是如何看待伦理审查这份工作的?” ——[怎么听起来像面试一样……然后呢?你说了什么?] [我当时说,伦理审查是为了保护受试者不受伤害。] 这是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在伦理学课堂上,这句话曾经被提起无数次。莫教授轻轻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做出应答,似乎暗示我还应该继续说下去、而不是停留在照本宣科的一句空话。 “上课的时候老师都这么说。但我其实觉得,伦理审查,同样是对研究者的保护。” 年轻的学者抬起头来。越过金属镜框,他金色的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哦?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违背伦理的实验,能获得更珍贵更有价值的结论,但也会摧毁正常的学术环境和医患关系。”我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我认为,如果以伤害受试者为代价换来的文章能够不受争议地发表,公众参与医学试验的意愿会大幅降低。那些还存有恻隐之心的研究者,要么舍弃仁慈加入他们,要么得不到足够吸引眼球的成果,难有出头之日。在我看来,这是一种不正当竞争。” “不正当竞争……”他喃喃地重复我的话,眉头微微蹙起。“所以,你觉得伦理上的要求,也是一种维持正当竞争的手段?” “主要还是保护受试者,但我觉得,它或许也有助于维持有序的学术环境。”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一边仔细地观察莫教授的脸色。从他的表情我看不出什么情感倾向,这让我有些不安。 “这只是我幼稚浅薄的个人观点……” “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好。” 他反常地出言打断,放下茶杯、抬起眼与我对视,金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你没说错什么,不需要这么小心。相反,我其实很喜欢你的答案。” 天似乎比刚才亮了些。窗外的雨声停了,远处传来声声鸟鸣。心理学家站起身来,利落地脱掉工作服,披上一件做工考究的深色风衣。恍惚间,我几乎以为自己站在那部热门斯沃尔特剧集里的贵族庄园,面前是庄园未来的继承人—— “雨基本停了,我送你去地铁站。” 莫教授随手拿起一把长柄雨伞,他在门前站定,似是在等着我跟上来。我才回过神,下意识地想要应答、却又猛然想起,自己先前明明说过是骑车来的。 我嘴唇相碰,艰难地发出声音。“所以,您其实知道我根本没有骑自行车。” “是吗?也许我是现在才知道的呢?”他又笑了起来,就像当初听到我撒这个谎时候的反应一样。他早就知道我在说谎了。 我们相伴而行,很默契地没有说太多话。在地铁口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了以后的来访都先线上联系;我熟练地在备注一栏敲下莫教授三个字,再度表达了对他送我来车站的感激。 “贺明烛。” 被叫到名字的我回过身来,隔着闸机口,望向他的眼睛。“莫教授,是还有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路上注意安全。还有……” “下次见面的时候,叫我莫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