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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编号90924号冬眠舱又一次被敲响。 “于博士,如果您继续沉溺在美梦里,我就要依祖制唤醒您了。” …… 眼前一片模糊,一双手穿过波动的水面,身体绵软无力,只能任由摆布。哗啦一声,于途被扶着坐了起来,淡蓝色的富氧营养液顺着头发和脸庞不断滴下来,有人在帮自己擦拭。 “您好,我是Leohard·Hoffmann,神经科学博士。” 于途费力地点点头,低温环境下长时间的休眠正在一点点归还语言和运动能力,这个过程缓慢,但霍夫曼表现得很有耐心。 “接入类脑计算机保持脑细胞活性的实践案例中,您是与虚拟世界交互融合程度最高的,相信您的体验很愉快。从舱外观察,那微笑真叫人着迷。” “可惜再美的梦也要醒来,物种延续的使命还在召唤,‘逐日号’需要您。” 于途两眼微闭,一边迅速理顺真实与幻梦两颗缠乱的毛线团,一边尝试开口:“祖……制?” “一个玩笑,我是中德混血。格林兄弟教导我,要唤醒沉睡的美人,一个吻是最优解。” “您真……幽默。”于途说,“身在太空,还愿意……记得童话,这很难得。” “中国人说话总是这么富有艺术。”见于途有意出舱,霍夫曼主动伸出胳膊给他搭手,“我早就习惯被称呼为怪胎了,如果您愿意叫我Leo,我会很感激。” 踩上地面那一刻,过电般的疼痛由脚底窜上双腿,于途不受控地跪倒。霍夫曼连忙去搀扶,却撞入一双黑眼睛,蕴含着辽远汪洋。 “好的,Leo,”他听到汪洋温和的潮涌:“我的意思是,很珍贵。” 坐在用餐区,于途握着食品袋小口啜吸着,霍夫曼盯了一会儿,在于途疑惑抬眼的同时,他移开了目光。 “最初装载的食物三年前就消耗殆尽了,现在吃的东西都是培育舱新生作物和营养素合成来的,口感落差比较大。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您也许尤其难过。” 于途笑笑:“还好吧,其实我不太擅长做饭。” “您现在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人鱼公主。”霍夫曼揶揄地拍拍落座在他们旁边的金发男人,“不过那就是Niels家乡的故事了——愿您永远不会受爱情所苦。” 丹麦科学家冷淡地侧身,躲开了下一次拍肩,朝于途点头致意:“你好,Niels·Rasmussen,研究方向大气科学。” 于途介绍自己,与他握手,这样的寒暄从他出舱后已进行了许多次,算是驾轻就熟。其实,作为搜神号总工程师、YT001天然虫洞的发现和上报者,以及“逐日计划”的领军人物,他在“逐日号”先锋勘测飞船上无人不识。土卫六能源采集工作完成后,第二次换岗在即,在登船之初就进入冬眠的船员们纷纷抓住交接期的机会,主动来与他见见面、说说话。 逐日计划,这是人类史上最疯狂的冒险,也是最无奈的抉择。 时间倒回到数十年前,保护环境节约资源的口号早已将所有人的耳朵磨出了茧子,可要么是虚有其表,为人类无休止的相互倾轧和斗争遮羞;要么杯水车薪,回天乏术。人类是地球的人类,地球却不是人类的地球,当她忍无可忍,包容的母亲在某一天终于成为冰冷的审判者。火山、地震、海啸、瘟疫……人口断崖式下跌,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在2037年悲哀地宣告,她,正在调动全身的免疫系统,杀灭“地球之癌”,也就是我们。 她还有数十亿年,不过是更新一代版本罢了。 治理还是放弃,出路在地下还是天空,全世界争执不下之际,中国国家航天局上报了一则消息。一艘十年前发射的核动力深空探测器发回信号,在土星附近,存在一个与“爱因斯坦-罗森桥”结构高度相似的存在,怀疑为天然虫洞。这艘名为“搜神号”的探测器,如当初为它命名的工程师的愿望那样,与“神迹”不期而遇。 根据传回的发生在不同时间的数段视频记录,“搜神号”多次实现安全穿越,降落在同一位置,像是有一只神秘的大手在引导。经反复比对附近的星球图景,基本能确认为Kepler-452星系,降落点位于推测宜居星球Kepler-452b逃逸层外,可以拍摄到其岩质表面。 这个消息被封锁在相当有限的范围内,NASA、ESA、RKA相继发射探测器予以验证,结果基本一致。2046年国际宇航大会上,NASA代表激动地表示,美方探测器已经成功着陆,大气和海洋采样均表明,无需复杂改造,人类即可适应该星球的生活。感谢来自更高维度的礼物,那个神秘而温和的虫洞将不可想象的漫长距离折叠,1402光年,原本要耗费万万代而未必企及的生机,此刻遥遥而在望。 平原被海洋淹没,沙尘弥漫在高山,这远不是地球能承受的极限,但人类不行。为了重新找回高悬天际的太阳,会有人愿意忍耐数百年的茫茫黑寂——当然,不是全部。2052年夏,“逐日号”在中国海南文昌航天发射场起飞,搭载着一批走在思维认知最前沿的人类。这一次,他们自愿走在迈向宇宙的最前列,扩建月球基地,为火星移民城奠基,借助木、土转化补足氢燃料,然后经天然虫洞去到Kepler-452b,测定人类可居住的范围。 工作舱内,“逐日计划”的另一位重要促成者,艾涅尔博士指引着于途迅速上手了飞船工作。为了节省能源,飞船采用半数工作、半数冬眠的轮岗工作制,得益于虚拟现实人机交互,类脑计算机会以符合休眠者梦境的方式持续灌输信息,同步勘测进度,提高交接效率。 “请进吧,还要谢谢您的构想。”于途送走艾涅尔,看向靠在门边的霍夫曼,笑弯了眼,“让07年的高中生学习木卫二和土卫六的生命形态,我身在其中,居然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霍夫曼正准备说什么,中控台提示收到新消息,他没有这里的权限,于是主动背过身去。 良久。 “半月前第三批建设者抵达火星移民城,月球基地暂居人数也超过了三个亿。”于途叹了口气,“但同日,抗议组织再次冲击国际太空移民理事会,四十余名工作人员死伤——他们的力量已经这样大了。” “是,您休眠期间正是计划的能源探测和补充阶段,月球基地和火星移民城两次成功的喜悦渐渐淡去,计划破产论、骗局论、人类清除论各有市场,加上各大洲许多次登船丑闻冲击共识……” 霍夫曼摇摇头,说:“至少目前坚持移民工程还是主流——那位理事会主席,您的同乡,可真是值得敬佩的人。” 于途想起那位年长的朋友,他是无锋的重剑,有挽大厦之将倾的钢骨,也有牵头南北登船扶助的仁心。点开飞船三维实时,人员大多正集中在休眠区,艾涅尔已经坐进了冬眠舱,一位黑人女性吻上他的额头。那是德拉米尼,告别了爱人,她将接手霍尔曼的工作,守候同仁的好梦。 “我有这个荣幸,请于博士送我入睡吗?” “不用这样客气,Leo。” 营养液漫到胸口,霍夫曼佩戴好帽式接口,躺了下去。印入脑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幽幽的蓝色光线染上那人疏朗眉眼。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霍夫曼想,等在苦旅的终点醒来,要将这句诗送给他。 设置好休眠时间,于途目送AI将舱体归入“生命树”,巨型类脑计算机作为主干,养护着这些人类最珍贵的枝叶。他回到中控室,十指翻飞,确认动力充足,并向各部门发去预告消息。工作舱、实验舱、培育舱、生活舱……一道道“确认起飞”的反馈将三维实时陆续点亮,于途按动按钮,冰封的木卫二上腾起数百米高的蒸汽,“逐日号”刺破白雾,飞向宇宙,向YT001号天然虫洞进发。 八十亿千米外,宇航员们佩戴着外骨骼,工蚁一般来回穿梭,火星宜居城已见雏形;再往后,月球基地第七期扩建工程完工,负责人却在为了种族冲突和粮食压力焦头烂额;地球上,国际太空移民理事会外聚集着上万人群,他们大多形容憔悴,于是选择用静坐的方式无声抗议。地面上摊开一张张标语,“愚蠢的疯子:用先进的科技过最低水平的生活”“太空移民是合成影像,是彻头彻尾的骗局”“飞船的终点不是月球,是地狱”“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 在这混乱与黑暗相伴的远征中,他是长久漂泊的船,是守夜人。 今夜离港,直抵天明。